牵绊(96)
她看着街边逐渐喧闹起的人群,觉得这一切都再熟悉不过。
像在某时某刻,一模一样的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一样。
她似乎也看到了牢狱里像块烂肉一样的身体,生命也逐渐流失,那是纪白。
而纪家,也分崩离析,四处逃散。
这一定在她生命里已经重演过了一遍,所以她才不会为纪白的境遇而难过。
……
“这是谁啊!”
“是纪家的那位吧,疯了的那个。”
“现在又是干什么?”
“又犯疯病了吧……听说她哥哥也不要她,纪家也把她赶了出来……”
“谁摊上个疯子都是倒霉的事儿!”
寇怀听到很多声音在耳边说话。
但最后叫醒她的,是半月的哭声。
“小姐啊……”
“小姐……”
寇怀被吵得不行,回过了神,四处都成了白晃晃的光,她这才恍然惊觉,太阳竟然都升得这么高了。
“半月……”她抬起手来去给她擦泪。
“您这是怎么了啦?”半月还在哭。
寇怀想了想:“我似乎是做了个梦……”
还没说完,半月刚止住些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水一般,一股脑儿的涌了出来。
“您站在这儿撑着眼睛,怎么睡的觉啊……”她哽咽着,“咱们走吧,回去找少爷,您以后就不会再犯病啦……”
——寇怀记起来了。
原来他们说她疯了,并不只是因为她总会干些其他小姐姑娘不会干的事儿。
她曾经动不动就拽着纪白的袖子哭,会疯癫癫的去找冯与香,和被吓哭的冯与香一起哭。
……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竟都忘了。
她甚至还在半夜趁着纪白睡着了,偷偷爬到了他床上,像个树袋熊一样吊在他身上,怎么也扒拉不下来。
诸如此类的事她干过好多,竟然还没被纪白打死……
真是万幸了。
半月拿着信,催她离开。
寇怀看了半月带来的信,哄她道:“我总要进了纪府,看看什么情况再走。”
“还能有什么情况,”半月嘟哝着,“肯定是乱得不得了的。”
但还是说不过寇怀,和她一起回了纪府。
和半月想的不一样。
纪府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看到老管家从花园里走出来,正清点着他那些珍奇的宝贝。
瞧见了寇怀回来,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事,停了笔,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回来了。”
跟寇怀以前出去鬼混了回来一样,不会责怪她又干了什么坏事儿,只会说:回来了。
寇怀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又回到自己的院落,提笔写了信,再交给半月,留下哥哥的腰牌。
“等我办完了事,我就去找哥哥。”她说。
半月又含了泪:“您别这样。要留下来我跟你一块儿留下来……”
寇怀扶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你别难过,我们又不是不会再见。我现在走了,哥哥肯定挂念,你帮我去稳住他,告诉他我一定会去找他。当然啦,你还要多多的为我说些好话,等我找到哥哥的时候,才不容易被骂。”
“少爷从来不骂您。”
“可我这次做了坏事,哥哥大概是会生气的。我既不在他身边,你就多帮帮我,就像我还在一样。”她笑着,好像就真的看到寇真拿了她的信,十分无奈却又依旧会将就她的模样。
最后半月还是被半推半就着,走了。
寇怀又去见纪夫人,纪白的母亲,那位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妇人。
途中遇到老管家,问她:“听说你回来的时候,又犯病了?”
寇怀拍着胸口笑:“我现在已经好啦。”
纪家的各位长辈在傍晚的时候全部抵达纪家,纪夫人手里捻动佛珠,神色平淡,彷佛被带走关押的人不是她独子。
长锁哽咽着跟寇怀传消息:“比起少爷来,夫人更注重的是纪家。他们商量之后,决定能救少爷就救,救不了,也是少爷的命数如此……”
寇怀坐在廊下,看盈月转亏,只剩得弯弯一道挂在天幕,花草的影子也几乎于黑夜融为一体。
她才走了一个晚上,竟然就变成这样了。
耳边是长锁不时的抽噎,相比之下,寇怀平静得像纪白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寇公子前些时日送来信告知的时候,少爷就预料到的。西境是块肥肉,少爷行事已是如此低调不张扬,却还是惹人眼红……他明明是恪守祖训,那些人却认为是他不愿结亲才引来的灾祸。
“他们眼睛都瞎了么。纪家财力雄厚,倘若背水一战,去求了朝中那些更有权势的大人,也不是不能消弭此事。他们却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担心就少爷会把整个纪家都掏空。
“他们也不想想,若不是少爷,和死去的老爷,纪家早衰败了……
“老爷只剩了少爷一个独苗,他们哪怕不念着少爷对纪家的功劳,也看在老爷的份儿上吧……”长锁说着,不禁哭了起来,“他们只担心自己,纪家倒不倒于他们无关,只要自己管着的那些土地商铺还在就行……也不看看,是谁替他们守住了这些东西!他们只管吃喝玩乐,收租、买卖这一众事宜,哪一样不是少爷操劳!他们以为没了少爷,就能把自家的子弟举荐来做家主,但他们也不想想,这世间,哪里还能有像我们少爷这样的人!”
寇怀听罢竟然还没忍住漠然笑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知道。”长锁委委屈屈的摸了把眼泪,“少爷说你只是跟寻常人有些许不同,我本也以为您是好了。想来您还疯着,那么就当我刚刚说的话,都是疯话吧。主子决定的事,我一个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
长锁声音越说越轻,但语气坚定,说着早已决定的事:“倘若少爷果真因为这么件事就死于牢狱之中,那我也不活了。连他这样好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世上……”
他又开始抽噎。
隔日,纪府突然变得十分繁忙起来。
纪白在的时候,一切从简,家具器皿,唯崇淡雅。只有寇怀这个疯子,她的院子才格外与众不同。
连窗纱,都用的是最昂贵绿罗烟。
可他才走了不过一日,纪府中凡是能看到的地方,都用了奇珍异宝做装饰。老管家也在花园中指挥小厮把水榭的珠帘换做了翡翠,园中小道用了黄金白银铺就。
比花夺目。
“李尚书,李大人不日要来太平城中查办此事。”管家苦笑着解释,“让他瞧瞧,我们到底付不付得起这个价钱。这是夫人,为少爷求取到的,唯一一个机会了。”
寇怀知道,这是想让李尚书见了这些家私,心里多少有个底,晓得到底是跟那一伙人才是得利最多的。只是纪夫人能动用的东西不多,如今展出来的这些,怕就是极限了——纪家祖训,家族产业共有,哪怕家主,能动用的部分也是极少的。除非,各旁枝的长辈都同意,但显然,他们并不愿意用那些钱去把纪白换回来。
外有虎视眈眈的对手,族内也尽是些狼子野心的人。他们等着纪白倒下,或瓜分剩下的家产。这比让纪白回来,自己最后还能剩下的更多。
一时间,寇怀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金银宝石在这里,便真的如粪土一般。
只是可惜纪白没能撑住,在李尚书抵达的前一天,死于狱中。
非人(7)
纪白死了。
可他们连白幡都不敢扯,整个院子,都是明晃晃的,金银的光辉。
“寇小姐,你要是难过,就哭吧。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寇怀坐在门廊上,她的院子本就奢华,如今又加了许多翡翠宝玉,四处嵌了夜光石,在夜里连灯也不用点。
老管家听说寇怀几乎一整天都没来吃饭,便蹒跚着脚步来劝她。
寇怀见他勾腰驼背的模样,笑道:“你如今是越发老了。不过才过了四五天,怎么比过了四五年还长?”
老管家看着她,眼里是沉沉的悲哀:“少爷他,如今也不在了……”
“可你看这府上,却一点儿也不像死了人样子,更何况死的还是家主。”她偏过头,像只是单纯的疑惑,“管家,你真成老管家了。”
“是。我老了,也无用了。养的花儿,都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