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役(341)

听见皇轩烬的质疑,李相辅的身体一抖,“是, 老臣明白了。此事还需继续调查,是有些太过离奇, 不应就这样没头没尾地呈给将军。”

“没事, 互相担待,互相担待。”他一边继续往下看着一边疑心是不是那天从明堂之轩放出去了什么东西。

“有妖女出没,被百姓称为‘圣姑’, 身旁常伴一持刀男子。”皇轩烬念着奏章,然后抬头看着李相辅,“这就有点……过于离奇了吧。”

“是是是。”李相辅抖如筛糠地说。

“没有其他事就先下去吧,我研究研究。”皇轩烬挥了挥手。

李相辅连忙后退。

“等等。”皇轩烬突然说。

“将军请将。”

“你说……南河帝是不是该选秀了啊。”皇轩烬咳着瓜子一脸认真地思索着。

李相辅刚走, 维希佩尔就走了过来,坐在皇轩烬身边的软塌上。

“是该准备准备,帮南河帝选秀了。”皇轩烬翻起身对维希佩尔说。

“你想选就选喽。”维希佩尔转到了一边沏茶。

“不是我选, 是给南河帝选。”他有些苦恼地扶额,维希佩尔现在越来越小肚鸡肠了,这样下去他的日子不太好过。

他转到维希佩尔面前,“等龙承琀有了孩子,我就让我舅舅悉心教导,绝对一点都不带长歪。东煌也就后继有人了。”

“那选秀你过去吗?”维希佩尔把茶递给皇轩烬。

“我当然得过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皇轩烬喝了一口茶,苦。

“要是长歪了怎么办?你看长庚帝九个儿子,还不是挑不出一个能堪大任的。”维希佩尔说。

“那……多选几个。”皇轩烬磕了一个瓜子一脸试探地说。

维希佩尔直接起身。

“别走啊!”

“我让人去问周楚深有什么想说的,他送过来一封信。”皇轩烬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信上怎么说。”维希佩尔问。

“只有一句话——黄河为衣带,系我腰间万兜鍪。”皇轩烬一字一字念道,“你感觉这句话怎么样?”

“气势倒是颇有。”维希佩尔说。

“这句话是开国公当年作的《黄河赋》里的一句话。”

“当年开国公三千部将被姬千重二十万兵马困洛水河旁,苍梧帝下落不明,姬千重愿招揽开国公。于是于军中设下酒宴,宴主是开国公昔日好友鱼甘。”

鱼甘曾是刘唐之将,空有将才,却不得重用,后来姬千重许他扬名天下,他便归顺于了姬千重,为姬千重纳了不少锦囊计。姬千重想让鱼甘去劝开国公归顺于他。可鱼甘并不是无廉耻之人,他对自己背弃旧国已是自惭不已,又何况去劝别人做降臣。

可军令如山,他不得不去做这个小人。

酒宴当日,开国公一人赴宴,只带了一壶酒。

到了姬千重军中,他掷酒桌上,说——“来啊!让我们聊聊黄河!”

于是那日,他们不谈归顺,不谈他们二人已各为其主,不谈天下,他们,只谈黄河。

两人连作《黄河赋》,凡两百四十一句。

那日军中,年过不惑才终得重用的鱼甘举杯醉酒道——且看白马啸西风,不尽黄河水滔滔!

他又想到家中鳜鱼味美,于是又低吟说——愿居黄河侧,终日啖鳜鱼。

那时开国公还名为李虎,他还不过是英雄乍起时,他举着酒壶喝尽了一壶酒,他说——且将黄河入我肚中!

那一日,他们不管格律,不管押韵,不管那平平仄仄,想到哪里便说哪里。

两百年战乱,多少亡故人,可黄河水,淘淘地流。

它不管你,不管你……

那他们就也不管,他们只聊他们心中的黄河。

后来开国公醉归军中,鱼甘醉着去姬千重营帐中请罚。

再后来,他们两个人成为了一生的对手,打了整个玄鸟二十年。

最终他们于赤水河上打了一场名动天下的战役,他们毫不留情,捉对厮杀。

那一年,鱼甘五十五岁,李虎四十岁。

“便是那次以后姬千重也一直想招纳开国公为己用,但开国公说,他要么跟着苍梧帝,要么就回金陵捕鱼。”

于是姬千重说,那他宁愿见开国公在战场纵横,也不愿见他埋没于梭网之间。

他说,世有良将,方知何为气吞万里如虎。

后来姬千重身死岐山,当晚开国公登高远望,他于高山之巅说——

当为君,夜哭岐山。

05

潮湿阴暗的墙壁上生着苔藓,被光照过便会生的快一点。

顿顽低头引着监牢的道路,他不敢去看身后的人,那位爷仅仅是回到长安数月便已经激起了千层的浪,那浪要是落到一点在他身上都能把他拍死。

“就是这里了吗?”皇轩烬问。

“是了。”顿顽躬身道。

顿顽暗自抬头看着牢中写写画画的书生,听闻那人不过是个捉笔小吏,怎么能劳这位爷的大驾呢。

他有些担忧这几天对此人的怠慢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皇轩烬抬起头示意顿顽开锁。

顿顽连忙打开牢门,皇轩烬走进了监牢,看着牢内的周楚深。

“坐。”周楚深像是待客般对他说。

皇轩烬也不客气,撩起衣摆坐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将军,我去为您拿蒲团。”顿顽连忙说。

“你要做的,就是别再出现。”皇轩烬挥了挥手。

“你在写些什么。”皇轩烬把一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周楚深抬头看了一眼,竟然是一把瓜子。

“别多想,拿到你的信的时候,我正磕着瓜子。”皇轩烬说。

“我信。”周楚深抓起了桌上的瓜子。

顿顽偷偷从墙边探出头,想看看这位爷来这里是干什么,就看见两位一红一白的俊逸公子,对着桌子齐嗑着瓜子。

皇轩烬随手把手上的瓜子皮冲着墙边的顿顽扔了过去,顿顽连忙躲身。

“出去,小心折威下一个杀得就是你。”

“你写的什么?”皇轩烬又问。

“《四谏十二疏》”周楚深放下手中的笔,“我一生之才,毕于这张纸。”

“先生之才,这一张纸可装不下。我说过,先生是齐晟之才。”

“可齐晟二十岁便闻名天下,而我如今不过一个捉笔小吏。”周楚深自嘲般笑了笑。

“有区别吗?”皇轩烬问。

“将军,这世上有才之人万千,能得用一二的已是万幸。只是我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他说。

“将军看一看这张纸吧。”周楚深将那张纸卷了起来,“若是有什么能用的,我此生便够了。”

“你不是福王的人吗?怎么福王也不帮你?”皇轩烬问。

“先前能得福王赏识我也暗自感激,心下想着要用一生之才报答之,他便是暴烈或是软弱我都会尽心佐之。”周楚深嗤笑了一下,“但他看上去的不是我的才,是别的。”

皇轩烬磕着瓜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应该不是钱吧,你不像太有钱的人。”

“是我的身子。”周楚深坦然道。

他的坦然让皇轩烬都有点不知所措,他没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周楚深,倒的确是梅姿竹骨。

“但我有喜欢的人。不是哪家世家小姐,是五音坊的一位姑娘。”周楚深说:“他明知道我喜欢的是芳怜姑娘。往后之事便不需对将军说明了吧。”

皇轩烬点头。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感激他能赏识我,所以我才会为他谋划了这一切。”

“华阴地宫?还有明杀南河帝?”皇轩烬问。

周楚深点头,“当然,这个计谋不够好,他不配我用太好的计谋。”

“那你又为何想杀我?”皇轩烬最终问出了他想问的。

“因为你断了我所有的希望。”周楚深说。

“什么?”

“我原本虽也是无人赏识,但也在吏部混了个一官半职。但因为你,我被革去了所有的官职,没有人再敢任用我,因为你,我所有升官发财的路都被断了。”

“我以前甚至没听过你。”皇轩烬皱着眉说。

“是,你甚至不需要知道我,便以将我置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抬头看着皇轩烬,“也是因为你,我不得不倚靠着福王,才会有这这一切。”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会明白,我遭受了什么。”

“这所有的一切只因为,我有一个为叛徒血谏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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