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62)
痛苦中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再次一阵酸麻,脚下一空,我遁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想象中的坠落感没有来,我悬在半空中,五官六感全都不在了,奇怪的是,就算不能呼吸,我居然还能撑着一丝意识。
这就是混沌吧?
天神的可悲不在于活着时候经历无休止的悲欢离合,更在于殒身之后仍要献身天地,生死永不得自由。盘古殒身,化为世间万物而存在,真正的混沌中反而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的天命吧。那我呢?我身归混沌之后,又该以怎样的存在?
我漫无目的地飘着,想着,若是这样也挺好,心不为形役,万物皆自由。
“应龙——”
混沌中传来一声绵长的呼唤,是我没听过的声音,但我就是知道,这是盘古。
眼前亮了一些,朦胧中,我看到原本混沌的天地开了一道缝隙,裂缝越来越大,当中分明站着一个人——一个手顶天,脚踏地的巨人,他艰难地将天地分开,直至一片清明。
是盘古。
盘古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来不及说一句话便轰然倒下,我无法接近他,但见他的身躯化为山川,血肉化为河流,毛发生成林木,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四散开来,成为天地间第一缕精气。
天地间从来没有盘古冢,天地本就是盘古冢。
“应龙,应龙!”
一阵短而急促的呼喊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是阿哥!
我想起自己未完成的天命,我还要回去!
“动手!”我意识回笼,却睁不开眼,含含糊糊地朝身边人喊道。
接着,一道荧光刺入我的胸口,仿佛有千万把利刃当胸穿过。四肢双翼被钉住一般,挪不动分毫,我浑身一松,只觉神魂离体,被尘封的记忆一股脑儿地朝我涌来,我甚至来不及呼吸,就再次被拽入无底的深渊中,深深淹没。
愉快的、痛苦的、清晰的、模糊的,事无巨细,自出世起的万年时光强行灌入我的脑海,撑开我的双眼,一一在我眼前闪过。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全都涌上心头,蜜糖似的刷过一层,刀割似的剐下一层,层层叠叠,死去活来。
从出生伊始,到司战之神,再到重新找寻自我,万年时光在我眼前破碎,再一一重组,浮光掠影一般从我身边游走。我只来得及抓住最后的碎片,巴掌大,发出荧荧的光,像极了新生的逆鳞。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阿应。”
“太一?”我四下寻找,空无一人,“太一你在哪?”
“阿应,对不起。”
“你出来啊!”
一阵强烈的光刺过,再睁眼,面前似有千千万万个太一,虚浮在空中,摸不着、抓不住。
“阿应,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果子,我从人界给你弄来了,你高不高兴?”
“阿应,我给你弹首曲子,你听听好不好。”
“阿应,化龙池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阿应,他长得真好看,只比你差一点点好看。”
“阿应,我累了,陪陪我好吗?”
“阿应,别怪我。”
……
我猛地惊醒,脑海中一片清明。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回到支离破碎的当下,头顶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顶,这是神农家。
“你终于醒了。”丰隆说完,一头栽倒在我身上。
“他怎么了?”
阿哥将他往旁边挪了挪,让他躺得舒服些:“你拔出逆鳞以后精气散得太快,他为着维持你的神魂替你输了不少精气,你若是再晚些醒来,他只怕要把自己抽干了。”
“他怎么样了?”
阿哥神情有些凝重:“他的精气来自云雾,若是放在从前,很快便能恢复,可如今天上破了个大洞,若不能阻止精气的逸散,他就会陷入永久的沉睡了。”
我爬起来,发觉身上无比轻快,于是试着聚拢手指,一股巨大而熟悉的力量凝聚在掌心——我的灵力回来了!
我看着沉睡的丰隆,精气来自云雾,能替我和太一输送灵力,与后土有着不可言喻的感应……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太一知道换鳞会让我的记忆全部恢复,担心我承受不住,才着急让我知晓过去的一切。实际上与我而言,挺不过去的不是逆鳞之痛,而是一个不复完整的家!
如今,家人就在身边,我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
“我睡了多久?”
“三十天。”
阿哥的脸色不大好,严肃地望向窗外,外头灰蒙蒙的,黑云笼罩这整片大地,空气稀薄,喘气都十分困难。
噢,是了,鬼影附身的共工撞塌了不周山,天上破了一个大窟窿。
我伸手感知了一下精气流逝的速度,问阿哥:“现在什么情况了?”
“母神正在炼制补天石,共工先神重伤,昆仑先神与众天神同鬼影打了三十日。”
女娲隐世多年,连冥界建成都不曾露面,此番竟然也参与其中,想来,只怕凶多吉少。一旦天地间的精气散尽,三界生灵将不复存在,天地重归混沌,鬼影这是想拉上三界为他陪葬。
“你说共工重伤,为何鬼影还能战?”
阿哥:“不周山塌,放出了被镇压的山灵,鬼影此刻附身山灵,有了号令群山的力量。”
小爱!
不周山联通三界,又有了拥有昆仑血脉的山灵小爱为介,鬼影再次获得新生。昆仑功力虽高,但小爱与他同血脉,他伤不了她。不仅如此,小爱对昆仑痴心一片,几乎到了疯魔的地步,鬼影得神之“三怨”,功力尤甚。再加之不周山塌,天地崩坏,三界生灵死伤无数,尤利于为鬼影吞噬鬼魂增长功力。如此看来,鬼影方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界诸神三十日。若再不堵上天上的窟窿,精气越来越少,天神之力式微,就更拦不住了,难怪母神顾不上鬼影,先急着炼石补天。
天地危在旦夕,太一和丰隆命悬一线,要杀鬼影,就必须去找小爱,我得去帮忙。
我看了看沉睡的丰隆,对阿哥道:“等我回来。”
失去得太久,我从未有过这般危机感,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团聚,哪怕天地只剩下最后一刻,我也要斗到底!
我凝神聚气,脚底踏上金色的战靴,坚硬轻巧的盔甲上身,带着长翎的盔帽遮住我一半面颊,泛着荧光的斗篷飘扬,仿佛在昭告阔别已久的重逢。我抬手一翻,战神之剑出现在我手掌,起手一挽,金色的剑身划过灰暗的天空,劈开一道耀眼的光线,辚辚剑啸依旧,锐利的剑锋依旧,涌动着对战斗的渴望。
我,应龙,司战之神,回来了。
大荒(二)
越靠近不周山,周围的一切越模糊,到处都是黑雾,到处都是叫喊与恶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及近不周山,几乎已经完全笼罩在黑暗中了,头顶的天空破了个大洞,吞噬着光明,也吞噬着黑暗;原本冥界的入口此刻已经成了天坑,无数鬼魂源源不断地从地里冒出来,掠取凡人的灵魂,将他们变成鬼魂,再去残害更多的人;建木已经不知所踪,帝俊和后土率众天将与鬼魂对抗,然而鬼魂越来越多,越来越失控,甚至有不少被掠去精魂的天神也因为强烈的三怨化身成更为可怕的鬼魂。
三界已经乱了。
一团黑影裹挟着青云在空中飞来蹿去,昆仑的青衣被掩在黑雾中,时隐时现。鬼影原本就打不过昆仑,好几次被他所控,眼看着就要被打得魂魄消散,昆仑的剑劈下来,触碰到鬼影附着的身体就被弹了回去。
“哈哈哈哈,你杀不死我的!”
鬼影说着,将众山的山灵全都召唤出来,不知他和昆仑同时下达了什么命令,山灵们开始互相残杀,激战内耗。
昆仑灌足了灵力,对着鬼影后背一掌击去,灵力反弹,五五对开砸在二人身上,各自撞破了一座山。
鬼影笑得无比嚣张:“昆仑,认输吧!”话音未落,将身后大山连根拔起,对着昆仑砸去。
昆仑身为山神,劈山等于伤自己,碍手碍脚,处处受限。
但我能劈。
我自山顶而下,一剑将巨山劈成了碎片,出现在鬼影面前。
“应龙?”鬼影对我的出现颇为意外,“好久不见。”
“你从未以真面目示人,说什么‘好久不见’?”
“战神这话说的不对,五百多年前,涿鹿河边,你可没这么见外。”鬼影的笑声真的很欠揍,我只想把他的嘴巴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