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42)
“堕为鬼魂有什么不好?”冬妤忽然失控,“像你一般轻易原谅、肉身化成灰、魂魄都不曾留得一丝又有什么好?堕为鬼魂至少还有机会报仇!我要报仇!”
“冬妤!”阿妹没法与冬妤肩并肩,只能尽力向前探出身子,离她近一点,“老族长和卫朋已经受了审判,你们早已相隔两界,你不能再去人界作乱了。”
“受了审判又如何,不亲手将他们化为齑粉,我绝不善罢甘休。”冬妤一挥手,差点把阿妹打下肩膀,阿哥连忙后退了半步。
阿妹继续劝道:“想想你的孩子,他还好好地活着。”
冬妤冷冷道:“他是他,我是我,若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对于她的态度,阿妹十分痛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冬妤往前一步,对上阿妹的眼睛,“你从前恩怨分明,仗义执言,为何重生之后变得畏畏缩缩,欺软怕硬?”
“因为死后重生,我懂得了生死皆敬畏。”阿妹平静地道,“你也死过一次了,难道就不明白吗?”
“呵,我明白?”冬妤狠狠地剜了阿哥一眼,“并没有谁愿意为我重生,我如何明白?”
阿妹不说话了,这个她没法反驳。
冬妤将矛头转向阿哥:“我对你的好,你不会不知道吧?”
阿哥避开她的眼神。
“其实当初我支走阿妹,并不全是因为怀疑卫朋他们会来搜查。”冬妤深吸一口,“我听她说要去找你,当时就慌了。我落得这样的下场,最害怕的就是见到你,我该怎么面对你呢?告诉你我被穆古玷污了?还替他生了孩子?我不敢。”
阿哥:“你不必的。”
“是啊,你又不在意我,我何必呢?”冬妤苦笑道,“族人们说的没错,我就应该立即自尽才好,就不该舍不得死,也不至于连累了阿妹。”
阿哥看了看冬妤,又看了看阿妹,垂下眼道:“是我不配。”
什么意思?
司命(七)
“我跟在神农身边时还不满十岁,神农一生行医,救治过的人无数,收过的弟子无数,此刻老了,身边却只有我这个尚未学成的小童,帮他采药背筐,陪他跋山涉水。那日,师父依旧尝百草以观药效,却不料食了无解的断肠草,气若游丝。我知道他有一颗天神给的药丸,可他不吃,他说‘人有死别,神有生离,每个人都在负重前行,谁也不比谁轻松,谁也没有谁侥幸,是神是人不重要。’当时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哭着让他别离开我,后来才明白,除了自己,没有谁能陪你一辈子。”
可阿哥这一辈子太长了,他吃了神农没有不肯吃的度灵丸,既不是贪生,也不是怕死。生为医者,他每一日都在经历生离死别,看着生命从自己手中流逝。五百多年,他一定明白了神农所谓“生死”之意,他活着,没有一点享受生命的意思,更像是在以永久的痛苦惩罚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
“根据师父留下的药谱,我磕磕绊绊地学着医术。失去了师父,我十分谨慎,没把握的病不治,因为我最怕生命在手中流逝,自己却无能为力,我畏惧生离死别。可十六岁那年,我做了生命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丰隆往我旁边缩了缩,不自觉地揩了一下鼻子。
“我救了一个人,重伤的衡水部首领聂曲。衡水部与黎川部是毗邻江畔的两大部族,两部首领不对付,常年因为土地、粮食之事起冲突。”
一部首领重伤,此战可想而知有多艰难,衡水部占了下风,黎川部定要赶尽杀绝,阿哥在这种情况下救下聂曲,无意是危险的。他可能会被黎川部当做衡水部族人杀掉,可能会被衡水部的人当成黎川部的人杀掉,除非这个聂曲知恩图报护着他。
“他昏迷了六天,醒来就逼死了前来找寻他的部下,将我带回了衡水部。好在我从未同他说过话,后来装哑巴也装得颇像,他虽担心我是黎川部的人,但得依靠我治病,于是让我近身伺候汤药,唤我作药奴。”
我的掌心开始冒汗了。
“他嗜杀成性,对待俘虏更是残暴,每个在他手里的人都会生不如死。我亲眼见过他们处置囚徒,两个大锤,从脚趾开始,一点一点敲碎每一根骨头,晕了就泼醒,再敲,然后挂在广场上,直到血流干而亡。”
我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那只手,他先是一僵,然后翻过来与我十指相扣,我这才反应过来抓住了谁,可已经不好意思缩回来了,只能由得他握。
阿哥没有看到我们的小动作,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至今记得,他们求死的场景。”。
太一许是担心我害怕,捏了捏我的手背。
“那你……”
阿哥上下牙齿一咬:“我成全了他们。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至少他们死前都是感激我的。”阿哥的手指用力摩搓着,几乎要搓掉一层皮,“救人的成了杀人的,多讽刺。”
丰隆小声问:“聂曲知道吗?”
“我做得很隐蔽,他们本就活不成了,我只是减少他们痛苦的时间。”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我几乎忘了他是个医者。该是怎样的经历才能使一个立志救人的医者接连杀人?那些囚徒求死不能,他给他们一个了结,是否也是一种救赎?
我说不清楚。
“我杀的最后一人,是聂曲。”
“我一面悄无声息地帮那些俘虏脱离苦海,一面挖空心思哄着他。他觉得我忠心,办事又牢靠,有时候忙起来,就让我替他传达一些指令,反正我不会说话,只要把东西送到就行,还省了许多麻烦。后来,我又使了些手段疏离他的旧部下,让他越来越信任我,我逐渐成为了族中唯一可以与他近距离交流的人。”
聂曲做部族首领之时手段残暴,为何会轻易对药奴失了戒备心,而且将族中之事交由一个外人传达,难道仅仅因为替他治病吗?反正我是不信。我转头看到太一,他眉头一紧,看来也是不信的。
“他自负到极致,我便要让他毁在自己手里!”阿哥斩钉截铁地道,“我通过药物控制了他,给他的下属传达我的命令。”
“就没有人怀疑吗?”
“有,还是最不安分的几个。”阿哥居然笑了,“要的就是不安分。他们乱了,衡水部也就乱了,依聂曲的性格,一定会残暴打压,免不了一场内讧。”
太一问:“内斗是从外攻击的最好时机,你联合了黎川部?”
阿哥摇摇头:“根本不需要。衡水部和黎川部斗了那么多年,相互之间都有眼线,只要这边一乱,他们就会得到消息进攻,我不过是同他们做了一场交易而已。”
“什么交易。”
“我放他们进来,事成之后,他们将聂曲交给我处置。”
黎川部首领不是傻子,他们要的是衡水部的土地和聂曲的人头,如此好的机会,怎能不答应?
于是在内乱中遭受强敌的衡水部首领“聂曲”率全部投降。
“黎川部的现任首领是个年轻人,心气高,脾气却很好。两年前他爹暴毙而亡,没有来得及交待后事,族中的一切事务都由他全权处置,正合适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与他爹治理部族的方式不同,在他治理下,黎川部不再以战事为重,年轻的首领更关注的是他的族人们能不能吃饱,打起仗来也没那么拼命,见好就收。衡水部的人嘲笑他们胆小怕事也不理会,由得他们过嘴瘾。此次攻下衡水部,他只杀了聂曲的心腹,没有动一个族人。衡水部土地归黎川部,十几年的斗争最后居然在和平中结束了。”
看过无数战乱,和平才是最可贵的,族人们想要的只是安稳的生活,阿哥的做法无可厚非。
我感慨:“对两部的族人来说,这未尝不是个好结果。”
“其他人怎样我不管,聂曲必须为他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阿哥咬牙道,“他不是嗜杀吗?我就让他也尝尝求死不能的味道。”
阿哥越说越激动:“我给他吃药,让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身上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肉都痛不欲生,让他的五官六感消失,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动弹不得,只能像一具尸体般躺在床上,即便是有人拿刀割他的肉,放他的血,他也只能感受到痛苦,不能给出丝毫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