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40)
一幕一幕,事无巨细,刺激着每一个族人的心神。
阿哥看得怒火中烧,一拳砸在大树上,震得树叶簌簌地掉。
“不够!”
对于他的反应,丰隆居然很平静,正经问道:“还要什么?”
“阿妹,让他们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阿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仔仔细细,我要让他们感同身受。”
丰隆眼珠子一转:“明白。”
新的梦从阿妹救冬妤开始,简单复现了她的所见所闻之后,丰隆将重点放在了处刑上,他没有改变两人的经历,只是放慢了速度,将她们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复制在每个人身上。火刑场上,烈火加身,一寸一寸燎着衣衫,火舌肆虐地吞咬着每一处肌肤,焦灼的痛感,皮肉燃烧的腥臭,无一不撕扯着众人的身心。
丰隆:“再进行下去,用不着谁动手,他们就会在假想的痛苦中,被自己的感觉活活烧死。”
“这样不好吗?”阿哥额头上青筋暴起,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脖颈。
丰隆没有回答,静静地观察着族人们的反应。
他们想翻滚、尖叫,可阿妹和冬妤的手脚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嘴巴被封住叫不出声,族人们也只能仿照着她们的模样,维持原状躺在床上,五官扭曲得变了形,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绝望,烈焰灼身,漫长的煎熬如同钝刀割肉一般,将痛苦无限放大。
阿哥一闭眼,下定了决心:“够了。”
梦境戛然而止,人们依旧在熟睡,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痛苦的表情,有的甚至涕泗横流。
“吓死我了。”丰隆拍着自己的胸膛,“方才你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还以为你真让我帮忙杀人呢。”
我摇摇头,他才不会呢。早在提醒阿哥之前,我瞧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阿哥不叫停,他也一定会在族人们受够了教训之后停下来的。
阿哥一言不发,朝山下走去,天就要亮了。
次日一早,愤怒的族人逮捕了老族长和卫朋,在全族面前接受审判。
同样的广场,昔日的审判者如今变成了阶下囚,众人的慷慨激昂却丝毫不减。
老族长被判有罪,卫朋将被遣送回旧部,原本混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阿哥忍不住了。
“等等!”
这几日的奔波让阿哥憔悴了许多,眉骨上的伤疤让他看起来更凶狠,他的眼睛被碎发遮住一半,犀利的眼神射出来,几乎可以将在场人全部杀一遍。
看他的神情,一定想追上去将这二人砍成断碎成渣烧成灰,可他忍住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阿哥!”
族人们知道他们错了,更知道阿妹是枉死的,此刻看到阿哥,一个个羞愧地无以复加,自觉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整个广场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耆老们亲自迎上去,率族人给阿哥认错,阿哥始终不说一句话,也没有给一个正眼。这下族人们更怕了,有几个胆小的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一个都不许走。”阿哥一声吼,几个孩子当场哭出了声。
族中最有威望的耆老上前道:“误杀阿妹是我们的错,罪人已经受到了审判,放了大家吧。”
耆老的年纪比老族长还大,尽力挺起佝偻着的后背,挡在族人面前显得既渺小又伟大。
阿哥不屑地“呵”了一声:“如今肯站出来了,当初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阿妹去死?”
耆老:“原是我们对不住阿妹,你要什么我们都答应。”
阿哥冷笑一声:“好啊,我要你们的心头血,你们是自己来,还是要我动手?”
这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有吓得不敢出声的,有拔腿就跑的,耆老险些站不住,借了身边人的力,几乎是恳求道:“你就这么容不下我们吗?”
“是你们容不下我和阿妹!”阿哥说罢,抽出了腰间的刀。
耆老一把握住他的刀柄:“我们见死不救是不对,你看看这些人,老丁,是你花了三天三夜救回来的;阿毛,是阿妹亲手接生的;成叔每日给你们砍柴,顾嫂经常替你们做饭,你看看这些人,这些朝夕相处的族人们,你下得去手吗?”
“说得好。”阿哥扫视一圈,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你们杀阿妹时那样决绝,就没想过这些吗?”
众人羞愧地别过头去,耆老自觉说错了话。
“你是医者啊,医者救人而不是杀人,你对得起师父的教导吗?”
神农在阿哥心中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我以为这句话能让他停下来,可我完全想错了。
阿哥眼角一压,目光深沉得可怕:“你以为我不敢吗?”
耆老抱住阿哥的腰:“这一刀下去,你就万劫不复了。”
“我从不怕什么‘万劫不复’!”阿哥以为轻轻一晃就能挣开他,没想到耆老的力气还挺大,一边将他紧紧地抱着,一边喊族人快跑。
僵持之间,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尖锐刺耳,忽高忽低,分不清男女。
“谁?”
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似是附在每个人耳边低诉一般:“真的后悔就去偿命啊!”
这是?
“冬妤。”阿哥首先听了出来。
“阿哥,我来帮你了。”说罢,慌乱逃窜的众人顿时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一道黑影缠绕在阿哥身侧,将他裹挟其中。
阿哥轻轻一拨就,送开了耆老,他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脸上却满是惊恐与伤心。
冬妤的声音环绕在阿哥耳边:“阿妹被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烧得只剩一把灰,杀了他们,替阿妹报仇!”
阿哥握紧手中的刀,对准了身边的耆老。
冬妤的声音越来越急切:“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旁边的妇人没抱稳,怀里的孩子掉在了地上,由于冬妤的禁锢,孩子哭不出声,只能瞪大眼睛望着阿哥,阿哥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就下不去手了。
“为什么停下来,为什么不让他们付出代价?”冬妤的声音很尖,撕裂般的刺耳。
“阿妹没有魂魄。”阿哥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里的怒火已经消失了,满眼的血丝显得他更加憔悴,他一松手,刀掉了。
冬妤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她只会比我更怨恨,怎会生不出三怨、化不成鬼魂?”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让她放下了?”阿哥的喉头一动,“但我觉得,既然她放下了,我就不该以这些人的心头血污了她的灵魂。”
“哈哈哈……”冬妤的笑声里带着苦涩、悲愤,较之之前尤甚,“你做不到,我来!”
虚空中忽然涌起一大股黑色云雾,朝着呆若木鸡的人群扑去。
丰隆正站在最前面,吓得朝太一扑了过来,鬼哭狼嚎地喊:“救命!我不会打架啊!”
昆仑正待出手,一道更强的黑影闪过,将冬妤摔回了众人面前。
丰隆听到动静,从太一身后探出头来,一道白色身影飘然而下,衣袂如雪,裙带似霜,面带微笑宛若阳春三月,目光深不见底,似能装下一切黑暗,没来由地让人心生畏惧。
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丰隆心虚地缩回脑袋,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瞥。
“大龙,她是谁?”
“冥帝。”
听罢,丰隆居然皱了眉,小声嘟囔着:“奇怪?”
“奇怪什么?”我莫名其妙地问道。
“怎么总觉得在哪见过?”
丰隆声音不大,但昆仑和太一听见了,同时朝他看去。
后土曾以老年之态在人界徘徊五百多年,丰隆少年时四处游历,许是那个时候见过,但毕竟这是人家的伤心事,没必要说出来让她难堪,我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胡言乱语。
后土缓步朝我们走来:“对不住,冥界让各位看笑话了。”
司命(六)
后土来得及时,冬妤被带回了冥界。
阿哥及时收手,不要心头血了,只要每个人一滴眼泪,族人们死里逃生,自然满口答应。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愧疚,一个个哭得惊天动地,不多久就集满了。小小的瓶子装着的,是阿哥全部的希望。
“只有一天了。”阿哥将瓶子贴近自己的胸口,低声道,“阿妹,我们就要团聚了。”
在冥界,阿哥亲自将阿妹的骨灰塑成了人偶模样,不足巴掌大小,阿哥雕琢得无比用心,尽力还原了阿妹的样貌,还做了她最喜欢的大辫子。阿妹长得很普通,放到人群中一眼认不出来,但细细看来,她的五官各有特色,组合在一起很协调,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让人觉得十分温暖。阿哥捧着这小小的人偶,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生怕这一切只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