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30)
婆婆径直走向我,费力抬头看向我,颤抖着朝我伸出手,语气里满是期待:“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我在记忆中仔细搜索着,可仍旧没有一丝痕迹。按理说,除了太一和帝俊,其他先神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若真是故人,为何我会认不出来?
等了许久,婆婆将手拿开,自嘲一般苦笑道:“罢了,是我不该心存侥幸。我这个样子,就算是站到他面前,他也不认得了吧……原本以为,若你能认出来,或许我还有勇气回天界,现在看来,原是我痴心妄想。”
这语气,分明就在说她与我是旧相识,我再次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瘦弱的身躯,泛黄的皮肤,只有我肩膀高,佝偻着后背,手指干枯,头发泛黄,脸上的皱纹遮住了她本来的面貌,双目无神,看起来不止百岁。我吃力地辨认着她的容貌,眼睛鼻子嘴都是陌生的,可直觉告诉我,这副容貌本该长在一个我认识的人身上,究竟是谁呢?我甩了甩脑袋,还是想不起。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用有些发抖的声音慢慢说道:“算了,做了错事是要改的,犯下大罪是要赎的,谁都不例外,变成这副模样,我认。”
“婆婆,我没太明白……”
她自顾自说道:“我是如此,你也是,他也是,还有太一,你们都是。”
她竟然知道太一?!
“应龙——”
我倒吸一口气,她果然识得我!
只听得一声深长的叹息:“我是后土。”
我印象中的后土是个小姑娘,有点腼腆,说话声音细细的,对每个人都十分温柔,小脸圆润地能掐出水来,身子是单瘦了些,但并不比我矮多少。眼前人分明没有一点后土的样子,可她就是后土!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连忙扶她坐下,生怕她站不稳摔倒。
“五百多年了,我离开天界五百多年,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解:“你不是一直在母神身边吗?怎么会离开天界?”
后土眼睛一眯,我连忙补充道:“我受了重伤,沉睡了五百多年,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
“我知道,忘了好啊。”后土似是自言自语,却嘲讽似的朝我笑了,“你可以忘得干干净净,我却刻骨铭心地记得。”
我有点糊涂,我到底忘了什么让她这么悲愤?帝俊说我只是不记得有关于他和太一的事,难道后土与他们二人有关?可是不应该啊,后土一直呆在女娲身边,而帝俊和太一多与伏羲往来,和她的交情甚至还不如我。难道是我沉睡后发生了什么吗?
“不过我也快忘了,等我死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后土一激动就咳嗽,周身不住地颤抖。
她怎会变得如此虚弱?我连忙替她顺气:“说什么胡话,你可是先神!”
“先神?”后土擦了擦嘴角,虚弱地指着自己问,“你看我哪里像个先神?”
我这才发觉不大对,先神就算失去灵力,只要神魂不散,不受外力刺激,总是可以维持现状好好活着的,比如我。但后土这样,显然已经伤了神魂。
后土调平了自己的气息,闭眼坐了许久,就在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开口道:“你知道鬼魂是怎么来的吗?”
“帝俊说,是人失了灵魂后的三怨组成。”
“你知道那些灵魂去哪了吗?”
我不知道。
后土睁眼看向我,眼底是一片黑暗,在我震惊之余,她缓缓道:“被我吃了。”
“你——”我指着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后土重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很吃惊吗?如今我不神不人不鬼,便是吸食了灵魂所致。”后土眼神空洞,“我因为这个来到人界看守鬼魂,可如今大多数鬼魂已被鬼影辖制,而我常年遭受两种魂魄的折磨,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个信息量太大,我有点接受不过来。
“不是,你好端端的,取人灵魂做什么?”
“我天生不足,在母神身边沉睡千年,靠着他一缕伴身精气而活,我原本不配做先神。”
后土也是女娲造出来的,同帝俊差不多,她一直有些自卑,我宽慰道:“出身是自己不能决定的,但你可以决定将来,你瞧瞧帝俊,他还做了天帝呢。”
后土并不理会我的开导,陷入自说自话中:“你以为我想食人灵魂吗?我只想好好活着,哪怕做一个废物,也要好好活着,可那些心存歹念的凡人偏要害我,是他们先动手!他只想救我,他是为了救我,我的命是他给的,我的伤是他治的,从始至终他都是为了我,可我害死了他!”后土的心事一泄而出,她的情绪有些失控,“他们杀了他,两次,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这些本该我来受的啊!”
后土一边说一边咳,甚至呕出大口鲜血来,衣襟都被血色浸染了,我没法给她度气,又不会疗伤,只能手忙脚乱地替她擦血:“你冷静点。”
后土抓住我的手,咽下喉咙里的一口血,看着我的眼睛冷笑道:“当初你恨太一到无可复加,如今却心心念念回去找他,真是可笑。”
我心里一颤,帝俊果然有事瞒着我,我心底里那个不原谅太一的声音并非虚空。可嘴里还是不愿意承认:“你在说什么?”
“哼,忘得还挺彻底。”
我用力一闭眼,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黑色的巨龙喷着火,发出痛苦的哀鸣声,一道金光闪过,巨龙的逆鳞粉碎成灰,消失在无尽的天空中。
手里的帕子掉落,一股酸涩涌上鼻尖:“你说的那个‘他’,是谁?”
“屏翳。”
山鬼(四)
这个名字一出,我的心尖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巨大的轰鸣声穿透了我两只耳朵,有什么东西炸了吗?可看后土平静的模样,周遭的环境并未发生任何变化,那便是我的问题了。
我这么想着,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脚踏入了虚空。
我看到了那条名叫“屏翳”的黑色巨龙,他时而在天界喷火,时而在人界搅起洪涛,时而遭天雷加身,时而被众神镇压。梦境乱的很,我几乎理不清这里头的关系,只觉得碎片朝我兜头倾来,砸得我浑身哪哪都疼。
“阿应,跟我回去。”
是太一的声音,我本能地循声而去,可四周笼罩着一片迷雾,我什么都看不到。
“你在哪?”
没有人回应。
“太一——”
还是没有回应。
我在迷雾中寻找,忽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带着血腥和焦味,黏糊糊的,低头一看,却是那头叫“屏翳”的凶兽。我这才发现,他并不是真的黑,而是浑身布满了焦炭般的伤痕,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将他皮肤本来的颜色全都掩盖住了,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伤口却撕裂得过分,里头淌出腥臭的脓血,甚至露出花白的骨头。他的爪子扒着我,眼里流着泪,仿佛在乞求,可我只能看到他嘴唇动,听不到一个字。
“你说什么?”
屏翳的头往上仰了点,我看到他的眼神骤变,狠厉而决绝,喉头里哽咽的话语变成了一团火球,紧紧箍着我,随时准备把我烧成一团焦炭。
“阿应,小心!”
是太一的声音!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屏翳就消失了,空气顿时清新,周围仍旧一片茫茫,仿佛一切从未发生。我蹲下来一看,脚踝处留下的血迹分明告诉我,他确实来过。
我开始不安,开始焦躁,开始害怕,白茫茫中,我没有方向,没有依靠,我不停地奔跑,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却始终跑不出这片迷雾。
“小应……小应……”耳边有个声音在呼唤,我睁开眼,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洞。
“昆仑?”我坐起身来,擦了擦满头大汗,“你怎么回来了?”
昆仑轻点下巴示意,我看到了洞口的后土,背对着我们立在那里,我只觉得她的肩背更佝偻了。
“我替你把桃子抢回来了。”昆仑手掌一翻,不足拳头大小的桃子出现在他手心,仍旧是皱巴巴的。
“原来你提前离开是为了这个!”我欣喜地接过桃子,随便擦擦就要往嘴里送。
昆仑抬手一拦:“待精神好些再吃,你如今虚弱着,逆鳞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