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她直觉被撕开的伤口被捅了个对穿,溃烂的血肉悉数被绞成碎末。
罢了,只要了却最后得见父母的心愿,最后看看这个世界,下土安葬,她便可安心投胎,只愿来世生得花容月貌身,爹娘疼爱,有个钟意的好郎君。
小院外是一片很荒凉的草地,不见几点灯火,阴风却吹得响亮。
怨魂左顾右盼,只盼着能快快看到自己的灵柩。
谁料这荒草长得有人膝盖高的空地,当真就是连只蚂蚱都摸不出来的荒地。
家仆抬着竹担,往深不见边际的黑暗中去。
他们走一扇极偏僻的小门,将她抬了出去。
奇怪,连守灵夜都没有么?
她心中悲切,只觉自己被抛弃了个彻底,又不好问那个一直在指挥的李二,她们这是要去哪。
门外,三轮的破烂木板车孤独地停在有些凉的夜风中,等待这次的乘客。
她被连人带担,放上那辆本是拉死尸用的小车。
她大惊,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沉了。
为何会这样?为何要将奴关在这见不到人的屋子十来年,直到死,都不让亲爹娘见奴最后一面?书里说了的,这人死了,是要设灵堂摆丧事再下葬的,你们这是要将奴带到哪去?!
让奴见见爹娘啊!奴不要就这样下葬!
冤魂惶恐如被煮沸的水。可再滚烫的蒸汽,也灼不伤围着她的一帮活人,只能将她自个儿的心烫得千疮百孔。
夏末秋初的夜里,风有些凉意。她呼喊着,质问着,没有人或别的东西可以回答她。
小木车行了很远很远,走过她从未见过、也来不及好好看看的,隐在浓重夜色中的街。
街上被人点了照明的灯笼,在朦胧昏沉的灯光下,竟能看见路边堆放着不少或被装在推车上、或被杂乱摆放在地上的尸体。它们也在等待被人送离。
车轮咔咔作响,她看向周围,可见稀稀落落几辆行进中的推车,车板上无不装着包裹着麻布或草席的尸体。
她看着死气沉沉的它们,像是灵魂升至空中,俯身看到无数个自己。
宛若死寂的夜里,她听到阴魂的哭泣。那沙哑飘忽、高低不定哭声混在风里,混在满地的白色碎纸钱里,说不完对阳世的不舍,道不尽对生命戛然而止的不甘。
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莫非外面的世界,其实是这样?
她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怀疑,正难以自拔时,又听到自己的送尸队中有人骂了起来。
“快点,还想不想回去睡觉了?!还想在这破地方晃多久,还想得病不成?再快点!赶紧把人送出去,回去了好向老爷太太讨赏,你们谁要是不识好歹,误了大伙儿的事,小心我教训你!”
李二困得打哈欠,又骂又跳脚,让推车的伙计更卖力些。就这样,一群人离开城市的街道,来到有重兵把守的城门口。
她惊异到了极点,在她为数不多的对外界的印象中,城池的门,是绝不会在晚间打开的。
当下却是例外。
京城封城三月,但患者的死尸不可一直囤积在城中,为处理尸体,官府便特许夜间开门,供专门收尸的官吏出城运送患者死尸,统一将其火化。
守城的官兵见周府这一车并非官府官吏推着,大喝一声,上前询问。
“这位大人,这是我周府周公的令牌,”李二笑道,“我们家大小姐不幸染病亡故了,因小姐有病,主人家不好留她在家中摆丧,只好赶紧将小姐送出城了。小姐毕竟是有身份的人,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大概皇上前几天也下令到您这了,让守城官兵给送周府小姐遗体出城的队伍放行。您看,这事不好耽误,小的们还要赶紧将小姐抬到家族墓葬去埋了……”
官兵头子一听周府二字,便立即收敛了严肃地脸色。
“放行。”
官兵拿来一只木牌,交与他。
“回城的时候还回来。”
李二点头哈腰,拿了木牌,招呼伙计将她推出城墙。
一行人出了城门,渐行渐远。
王公贵族的家族墓葬多建在了京城郊外的山上,周家也不例外。家仆们直奔目的地。
城外。山间田间的泥路可比不上城中宽实平坦的大道,坑坑洼洼,颠得没有尽头。
如果不是被草席和裹尸布包了个严实,她的一些肢体大概都要被这种山间的野路颠掉了。
城外肆意生长的野草极像她院中无人打理的草。
她还不及亲近那在常人眼中最是寻常不过的草地,便被推上了一座小土山。
山间的杂草间,依稀可见幽蓝的火光。没有温度的阴森鬼火仿佛无数冷血动物的眼睛,幽森可怖。
小推车却被推进了林子。一行人穿过林子,不知在凉风的黑夜中走了多久,来到一漆黑之地。
这就是她的归属。
无数年代不同的墓碑竖在她眼前。她的坑似乎早就被人准备好了伙计们合力将她搬下推车,像搬任意什么尺寸比较长的家具,将她抬到坟墓边。
那哪里是个坟墓,没有放置陪葬的结构部件,分明是仓促挖出的土坑。
她明明已经失去呼吸的能力,看着自己头上的土越来越严实,所见唯有漆黑,所听唯有荒郊野岭中风的哭丧。
没有疼她的爹娘,也没有体面的丧葬,连下人都嫌她死得晦气,抠门得连撒白纸花、随便打出来的破木棺材,只有和与她一同摔落谷底的麻布。
不要,不要这样!奴还未好好地活够,还没见过未来的郎君,也没让父母多和奴说几句话,甚至连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
第79章 难言之冤其三
眼见人已入土,死人的安乐不关活人的事,李二便如释重负地抽了杆烟,十分舒畅惬意。
“走走走,活干完了,都回去吧,啊。”
小伙计抬起推车,一行人踏着夜风下山。
别走,别走!别留下奴!
少女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被顶高的草淹没,走下山头去,留她孤零零地与其他早没了魂气的老坟作伴。
她从未觉得,世界可以如此宽阔,也如此幽闭。
放我出去!让我回自己的院子!我不要在这!我不要!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强烈的怨念不断迸发,汇聚成一股黑气,继而冲破新填实的土坟,如杀气腾腾的长蛇,盘踞在坟头之上,吐着信子,用冰冷而怨恨的目光,仇视此间能看到的一切。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冤魂初具规模,在坟地吸取阴气许久,才渐渐有了胆识,要回城里去。
她要向关起她的人问清楚,凭什么口口声声说着爱她为她好才将她锁起来,却对她不闻不问,甚至连安葬之事,都草草了事?!
她的愤怒如沸腾的锅,却因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无处实施复仇。直到某天晚上,一个还算苗条的身影拨开草丛,鬼鬼祟祟地来到周家的家族墓地中。
这些坟基本都是上了年代的老坟,唯独眼前这座,墓碑新,填土看起来也新,连嫩草叶都还没发芽,十分明显地昭示着,这里头埋着的就是心死的周家千金。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见四周没人看守才敢肆无忌惮地出现。
她本是京城中某花楼的姑娘,数月前嫁出城外,不想她男人是个短命鬼,一挨瘟疫就一命呜呼,徒留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以及措手不及的新妻。
女人寻思着,她男人家里没钱,夫家所余唯有撑不过今年的粗粮,两个女孩非她亲生可以卖个好价钱,至于怎么卖,是一次卖个长久的,还是分很多很多次卖,她还没有想好。
可以确定,她绝不会在瘟疫过后,一人过勤俭脏累、拉扯继女的农村苦妇生活。她做过吃空男人的活计,此刻顺其自然地,又想重操旧业。
如今进不了城,但京城总有解禁的一天,她盼着这天,更打起小算盘,寻思京城附近山上有不少贵族或是官吏的坟墓,进来世道乱,说不定无人看坟。
再烂再穷的墓,坑里都要放一两件随葬品,好歹也值几个银子,她拿着它们去黑市里卖,总能卖到钱。
今夜,女人摸到周氏的坟地,看到这无人看管的新葬墓,登时乐得找不着北。
她却不见,一团隐藏了煞气的黑影形同长蛇,从草丛中探出头,扭动着长长的身体,静悄悄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