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极了!”
宋徽安在小庙里又跑又跳,身形翩翩,活泼得像个半大少年。然而当他转至小庙中央,抬头瞥见那残破沉默的神像时,他便忽然收了声,如失了魂,只安静地抬头望它。
一瞬间,阴郁忧愁的鬼又回来了,回到难以磨灭的阴影中。
“阿沐。”
厉鬼轻声道。
全瑛心中咯噔一声,心想这祖宗怎么突然又受刺激了?
他忙道:“竹哥哥,怎么了?”
宋徽安以背对他。
“鬼向神许愿,会灵验么?”
全瑛看了那在日积月累的颓败中掉了大半漆、木胎甚至被老鼠啃噬些许的神像,道:“竹哥哥,有心则灵。”
“……我以前做人时,还没有拜过这样破破烂烂的神,”宋徽安自言自语道,“也罢,姑且信它一回。”
说罢,他竟跪下,没有蒲团便直接跪拜,上身紧贴曲跪的腿,麻衣一动,露出优美的脖颈线条。
“无名神在上,无名鬼误入神庙,有求于您。小鬼但求有三。”
“其一,叫害我者挫骨扬灰,转生为猪狗;其二,赐我福运,让小鬼有幸体味人间乐事。”
“其三,我要杀得那贱人灰飞烟灭,再不入轮回。”
【作者有话说:在断更的边缘试探jpg】
第20章 愤恨
“其一,叫害我者挫骨扬灰,转生为猪狗;其二,赐我福运,让小鬼有幸体味人间乐事。其三,我要杀得那贱人灰飞烟灭,再不入轮回。”
宋徽安的声音穿过九霄云雾,直传入全瑛本体耳中,回荡不已,久久不散。这不是由分身传来的声音,而是神明收到的祈愿。
这小破庙是他的庙?
他仔细去瞧神像两旁木柱上的对联,那刻字早就失了金泥光泽、被灰尘掩去大半,只能依稀读出几个形似图画的字来。
那是东土上某游牧民族的文字,他认得。
这庙供的还就是他,东方禛明帝君全瑛。
说来朝晖国本就在南土和东土交界处,自古以来,信仰不同的各族人多有越界混居的习性,尽管眼下的朝晖国信奉玄文帝君,也难不保有他的庙在南土上保留下来。
他偷偷瞄了眼那破败的神像。神像虽面目模糊,鼻子都给老鼠啃没了,但虎背熊腰、三头六臂的身体构造还是极明显的,艺术风格狂野不羁,粗犷威严,乍一看像是力拔山兮、徒手镇妖的严肃武神,让他不禁汗颜。
兴许是游牧人民民风彪悍,连带着将他也幻想成了强壮彪悍如斯的形象。
文昭仙君博学强记,一看便知这庙供的是谁,便笑道:“帝君,您看看宋公子这三个愿望,您能显灵几个?”
但凡在神庙中许下的愿望,都会反馈给被供奉的神本尊,至于神显不显灵,就是另一回事了。全瑛一方上神,划水摸鱼的功力比武斗还要精湛几分,向来大事过目,小事不管——所谓大事便指殃及全东土生灵的大灾大难,千年不遇;小到各国混战、家长里短的小事,他一概不问。
常言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为道”,天道定下了一切命数,他作为上神不可失公允,不偏袒任何生灵。
但宋徽安不同,厉鬼宋徽安是他全瑛的劫数,天道看在眼里,他自要顺应天意偿还孽债。而三愿中两个都压在了他头上,更是应了他所欠三债。情债、富贵债、杀生债,宋徽安果真恨他至绝境。
全瑛头疼道:“前两个好说,最后一个真做不到。”
雁闻道:“这可难办了,帝君既要还债除宋公子执念,又不愿意去死,天道该怎么判?”
“先骗着他吧,兴许多加开导,还能让他改变心意,”他叹了口气,“我总不能真把我自己杀了吧。”
小道童仍静立于庙中,不做声响。宋徽安回头道:“阿沐,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他摇摇头,口是心非,“只是看到竹哥哥这番痛苦,我也难过。”
宋徽安苦笑道:“你别怕,我只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什么鬼啊神啊的,我自己就是鬼,哪能信神呢,再说神仙真听到我祈愿,我一不上香二无功德,一只凶鬼,他哪里肯开眼帮我。我口头说说罢了。”
全瑛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宋徽安道:“还是我自己动手快些!阿沐,你可带了罗盘?”
“有,有的,”全瑛帮送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罗盘,走过去递予他,“竹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宋徽安看着那方位分明的罗盘,忽笑道:“去做我想做的第一件事。”
一股凉意涌上全瑛心头。
“竹哥哥,我、我们是要去……找你的仇家寻仇?”
“不错,我要将他挫骨扬灰。就今晚。”
全瑛登时心都凉了:“你、你知道那人在哪儿?”
宋徽安摸摸他的头,一手拿着罗盘,一手牵着他往外走:“自然知道。你且随我来。你莫使什么飞行术,让竹哥哥载你一程。”
全瑛沉默一下,又道:“竹哥哥。”
“怎么,”宋徽安柔声道,“你不愿意我载你?”
全瑛拿出一张符:“这是隐身符,能隐藏鬼气,竹哥哥你带着吧,别让捉鬼的仙门察觉。”
宋徽安见他眼神真挚,心中一暖。这小童他是越看越聪明可爱,又周到细心,陪在他身边做伴最好不过。
二人来到庙外,四野黝黑无光,唯天上留几点残星。宋徽安只站在原地不动,放出些鬼气来,鬼气形成一阵近地的黑烟,直带着二人行于野间。
黑烟疾速划过荒野河流,疾速驰聘,掀起无数草木。大风迎面而来,又凉又疼,吹得二人衣袂飞扬,发丝乱舞。
宋徽安似是很久未享受过无拘无束的自由喜味,将方才在庙中未尽兴的快乐全转移至奔走之中,驱使着黑烟愈行愈快,远望便如一道快得让人眼睛发虚的疾风。
无数树影山川掠过他眼侧,眼前便是一往无前的明朗,他便畅快淋漓地大笑。全瑛心中发憷,刚要劝他,见他脸上凝固着几近癫狂的冷笑,遂噤声不语。他端坐于天宫的本体亦紧盯着周边情况,生怕途中有仙门弟子,和他二人撞个正着。
亏得今晚天道作美,竟一路畅通无阻。宋徽安一路疾行,最终停在数百里外的另一处荒野。
枯山野岭,风水萧萧。全瑛只觉身旁的鬼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恨,还是因为兴奋。
他明面上仍茫然道:“竹哥哥,这哪来的仇人?”
宋徽安淡淡道:“我的仇人自是死了,我说了,我要将他挫骨扬灰!”
说罢胸有成竹、轻车熟路地绕行至山阴,山脚下有乱石无数,经岁月打磨业已圆润些许,铺在山脚下,如同干涸的河滩。
宋徽安在乱石间转悠几圈,找到一隐蔽小洞。洞穴极小,仅有一人宽窄,身量稍微健壮些的成人都难以出入。
宋徽安欣然道:“就是这。”
他见全瑛愣在几步外没有动弹,又道:“阿沐,要不你留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全瑛道:“竹哥哥,我跟你一道。”实则心中发麻,极怕宋徽安进了这墓就中途发疯,再惹事端。
不错,此处正是他转世之一宋徽明的真身墓葬。
宋徽明严政明治,以极强硬铁血的手腕将长明国推上鼎盛,但他生性多疑,深知英明强势的帝王百年后都不过一抔黄土,为保身后清净、不为盗墓贼叨扰,只在长明帝陵留了个衣冠冢,转而将真身密葬于远离帝王陵寝的地方,不立碑,不建庙,来往众生皆不知这山里埋了谁。
这可惜这密陵刚建成时周围还山清水秀,是块风水宝地,只可惜物换星移,眼下再无美景。
至于宋徽安为何不仅知道此处,还熟悉得很?
这问题好回答,因为这本是给宋徽安准备的陵寝。
二人通过那窄穴,步入狭隘昏黑的长道,厉鬼无需灯光,往里走便可。不想地宫窄道错综复杂,宋徽安纵是看过图纸,千年后也未必全然记得,他烦得很,遂召来凶风,直将地宫入口破开。
砖瓦和积压已久的尘土哗啦啦地往下掉,升起浊物,地宫中竟隐隐传来灯光,是点人鱼膏的长明灯。
宋徽安无心观赏那地宫中的长明灯与绚丽安静的壁画,双目猩红。一簇簇风刀割过去,直将耗尽几代匠人心血才铸就的地宫毁去大半,无数被打通的墙壁崩坍殆尽,将破碎的壁画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