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洲启示录(6)
再次被摇醒的时候,他的肺部是熟悉的窒息后灼烧的疼痛,心脏在没有任何节奏地忽快忽慢地挣扎着。他想狂喊,生平第一次想呐喊。他张大嘴,却只有进气的份儿,没有出气的余力。
意识在慢慢恢复,他记起来,自己是在舰长的舱房里,随船医师给他喝了一碗甜甜的药汤,他疲倦地刚刚合上眼睛,噩梦就开始了。
“洛林,你能听见我吗?”传来战泽焦急到崩溃的声音。
洛林点了一下头,立刻后悔了这个动作,炸裂般的头痛,激得他一阵恶心,直接呕吐起来,身体也开始痉挛。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身体让他本来就混乱的意识更加模糊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从梦中醒来后发现巨浪真的袭来。
战泽惊恐的叫声和加速的心跳声,慌乱的脚步声和杂乱的说话声,自己奋力呼吸发出的嘶嘶声,渐渐在洛林混乱的意识中投下了一道光:声音!巨浪吞噬大地的画面虽然真实恐怖,在巨浪中死去的感觉虽然痛苦绝望,但噩梦里没有任何声音,一片死寂。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洛林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周围的声音上:船头破浪的声音,船身摇晃的声音,风鼓船帆的声音,底舱排水的声音,他抓住了一双手腕,感觉到那疯狂的脉动和战泽擂鼓般的心跳声同步,这是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声音。他明白了,自己正在努力从噩梦中清醒过来,而这个过程是对他身体极限的挑战。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停止挣扎。
当洛林完全恢复了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疗舱房里,战泽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枕着低矮的床板,一只手的手腕被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他虽然浑身酸痛,但是那种被裹在针毯中的感觉消失了。他吸取了教训,不敢随便乱动,更不敢转动头部。他松开握住战泽的手,战泽马上醒了过来,跪起身来,通红的双眼望着洛林恢复了清澈的绿色的眼睛,看了许久,才小声问道:
“你认识我吗?”洛林眨了一下眼睛。
“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战泽又问道,听到这个问题,洛林意识到,战泽一定是担心到快崩溃了。他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很认真地眨了一下眼睛。
战泽费力地咽了一下:“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现在我们在哪里吗?”洛林听了听熟悉的船只摇晃的声音,他们应该还在战舰上,于是又眨了一下眼睛。
战泽突然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洛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多希望能彻底忘记那些噩梦啊。”洛林在心中想着,不禁颤抖了一下。
“不想说就不要去想它。”战泽马上安慰道,“要坐起来吗?”洛林眨一下眼睛。战泽像托着瓷娃娃一般轻轻扶起洛林,但是低矮的床铺并没有床头,于是战泽坐到洛林身后,让他靠在自己胸前。洛林低头,发现自己换了病号服,想起自己吐得一塌糊涂的,一定是战泽帮他清理了,在心里感谢着他。
“前天夜里幸亏你及时报警,我们及时掉头全速撤离,才没有撞上冰山。冰山啊洛林,这里怎么会有冰山呢!”洛林感受到背后战泽的心跳在加速,“冰山才不是最可怕的。”他在心里想到。
他示意战泽把画本给他。“你确定吗?再休息一会儿吧?要不要吃些东西?你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喝的药还吐了出来。”战泽劝着。
洛林执意要画本和笔。战泽后来非常后悔把画本给了洛林。因为接下来的一整天,洛林都在那个画本上不停地画着,画累了,就躺下歇一会儿,画得情绪太激动的时候,就抱着战泽一起哭。平时洛林画画的时候不喜欢别人看他没有完成的画稿,但是现在他只能坐在床上,靠着战泽,因此战泽得以亲眼看着恐怖的噩梦画面在洛林的一笔一画中逐渐呈现在眼前。他的心也跟着每一笔抽痛着。这是怎样悲惨的末日景象,仅仅是看到一个栩栩如生的的画面就能令人骇然,更何况洛林必须在梦中直面并经历这场浩劫。
“这是哪个城市?难道是月帆京城?这里是方洲吗?”看着画中那个从海岸延绵到山脚的巨大城市,陌生的建筑,盘错的道路,拥挤的交通,极尽的繁华。竖起来的海浪遮天蔽日,比山还高,好像直接从天而降。战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筋疲力尽的洛林摇摇头,躺回到床上。他用手势告诉战泽,这是海洋倒过来以前他梦里看到的景象,但是梦很长,他已经淹死了两次了。
“难怪你醒不过来。”战泽着了魔一般一瞬不瞬地盯着画面,喃喃说道:“两天之内你停止呼吸了两次。我都是按照溺水急救的方法把你救回来的。”
“我不敢睡觉,不要让我睡着。”洛林手语请求道。
“那就吃点儿东西吧,总不能不睡觉也不吃饭,吃饱了才能熬夜。我去安排一下病号饭。马上回来。”洛林想拉住他,但没有力气。
等战泽急急忙忙赶回舱房的时候,他最怕看到的一幕又发生了。床上,洛林紧闭双眼,张着嘴无声叫喊着,在奋力挣扎。“不!不!不!不!不!”战泽奔到洛林身边,手足无措地跪在地板上,“叫醒他!这只是一个梦。”突然他想起洛林说过,噩梦里没有声音,一片死寂,那就让战泽的声音唤醒他!于是他抱起洛林,把洛林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
至少这次洛林在停止呼吸以前醒了过来。但是他似乎很久不能缓过来神儿,深深的陷在梦境的打击中。战泽整夜抱着洛林,两个人都不敢睡着。战泽一直不停地在说话,唱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只需要声音。
日出之后,舰长和医师又来看望他们,听到昨夜又发生了一次,他们非常担心。战泽把洛林的画稿交给舰长看,舰长看着画稿,震惊得良久无语。
“这是月帆京城吗?”战泽问道。
“不,这个城市不在方洲,看起来很像古航海图册中见到过的原大陆的大城市。”舰长说道。
战泽转头看着洛林,为什么他会梦见原大陆的城市?洛林则坐在床上,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舰长和医师走后,洛林又继续开始在画本上画画了。战泽的心随着洛林的每一划而刺痛着,因为很快,他认出来画面中的城市:盈月堡,洛林的家。他甚至能看到盈月堡城堡花园沙滩上那个石头做的船形平台,那个美丽的傍晚,美好的家宴。而这一切美好,正被从天而降的大海笼罩着,下一秒,这一切就将永远沉在水下。战泽觉得自己也要窒息了,他的心在疯狂地跳动着,洛林停下笔来,转过身来,看着好朋友的目光有些涣散。两人就这样在默默地对视着,无助又彷徨。
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些噩梦意味着什么。他们宁肯这只是毫无意义的梦,哪怕它的恐怖可以夺走一个少年的生命。如果这些噩梦只需要洛林的生命去献祭,他很乐意永远沉没在噩梦中,把世界留给方洲。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天夜里,无论怎样挣扎抗拒,噩梦总是如期而至,前后一共七次,除了每次都是以滔天巨浪吞噬了世界而结束这一点不变以外,每个噩梦发生的地点都不一样。白天,洛林就拼命地在画纸上不停地把梦中的场景一幅幅画出来:在盈月堡后,洛林分别看到大水吞没了揽月湾的叠涛城,海珠港的海珠城,北雪国的雪都城,皓翰国的马鞍堡,东戈壁的鸣沙堡。而除了盈月堡,叠涛城和海珠港以外,其他的地方洛林从来没有去过,但是他画出来的,却栩栩如生,战泽可以肯定的是,画中的海珠港和鸣沙堡,就是现在的样子。
最后一次,洛林又站在一座山上,更确切地说,是站在一个嵌入山腰的城市的顶层,山城层层叠叠,山脚下的平原中有一湾湖水,更远处有一条银色腰带般的大河,大河对面是一个古城废墟。
当舰长看到最后一副画的时候,突然颓坐在了椅子上。画中的城市,正是方洲的中心,镀铎国的月帆京城。而洛林,从来没有去过月帆京城。
至此,大家相信,这些噩梦不是偶然,而是一种预警。这些噩梦就是从遭遇冰山那晚开始的。难道,方洲难逃天罚,在延迟了八千年后,最终的审判,还是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