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洲启示录(33)
“一件一件来。”狄桑咬牙道。再次平复心情。走向书房。
走进书房后狄桑就没有再看过洛林一眼。浪升报告了冰山事件,但明显这不是他来的原因。随后浪升开始描述洛林的噩梦。狄桑在听到“噩梦”两个字的时候,头皮开始发麻,当他再听到紧随其后的“洪水”二字的时候,他的心脏开始疯狂的跳动,四肢乃至全身都开始发麻,好像有什么力量把他牢牢地钉在座椅上,而这个座椅在一点点沉到冰水下面去。狄桑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把注意力集中在浪升的声音中,看到递过来的画稿,他用尽全力伸手去拿,尽量不让手臂颤抖。
他翻开装订好的画稿的空白封面,第一幅画迎面而来,是巨浪下的叠涛城。画面的真实和细节,仿佛把狄桑带回了自己的梦境。画纸变得如此沉重,翻开下一页,仿佛在抬起一个世界。
连续七次的噩梦。七个不同的城市,每个城市有大小不一,不同角度的描绘,体现了梦中人所在位置的变化。虽然是白色的画纸,画面却是黑暗的。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这时候的狄桑不可能再感受到其他情绪了。
不需要任何证明,明源,终于还是回来了,携着摄政王家族最纯最强的诅咒,描绘着方洲诅咒的预言,出现在自己面前。
抬起眼,他望向桌子对面端坐的少年,少年低眉垂目的样子,完全和他母亲一摸一样。在如此轻的年纪,承受了无法想象的打击,居然,还可以不动声色地坐在他面前。他是用什么制成的?是他的存在引发了诅咒,还是诅咒选择了他来预言?
“抬起头。”他尽量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少年起身立正,抬起了那张线条流畅完美的脸,目光停在狄桑头顶上方的一副画上。细致的一字眉卧在狭长的眼睛上,绿色的眼眸掩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高高的鼻梁和尖尖的下巴之间,被完美的弓形嘴唇画出一个一字形。黑色的长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突然,狄桑发现他很想看到明源笑起来的样子,会不会更像他的母亲?
“你几岁了?”他问道。没有回答,只有手势。狄桑心中一紧,他,居然真的不会说话。“十七岁。”浪升解释道。
“你坐下吧。”狄桑突然觉得疲惫。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两件打击性的消息,他需要找出突然重现的噩梦是不是真的传说中的“梦启”,也需要知道,明源的存在和“梦启”的引发有没有关系。
狄桑自己第一次被噩梦降临的时候是十九岁,他依旧记得那种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带来的身心创痛。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是怎样熬过连续七次的噩梦降临,一个月后还能毛发无伤地坐在他面前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明源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能逃过死神两次,熬过梦临七次。
他确定明源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少年非常拘谨,而且似乎身体状态也并不很好,勉强支撑地端坐在椅子中。“懦弱。天生就该被淘汰。完全不能和明煜相比。”狄桑在心中暗道。想起明煜,他感到一丝对命运的愤怒,为什么不是自己最引为骄傲的长子继承了摄政王家族的梦启呢。虽然,狄桑暗地里希望梦启可以跳过明煜,他不希望阳光般的明煜背负这可怕的包袱,让他灿烂的笑容中被寒冷和阴影遮盖。
如果狄桑觉得今天已经足够戏剧性的话,那么当明煜突然出现在小餐厅门口的时候,才真正让他觉得这一天是如此的漫长。两天前狄桑才接到明煜的传书,说有紧急事务需要当面汇报,正从沙漠边境赶回,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浪升也没有料到明煜的突然出现。狄桑冷眼看着浪升的周旋和表演,努力自然地拉开明煜和明源之间的距离。但在最后一刻,明煜似乎看到了什么,震惊得手中的烛台都摔到了地上。
明煜关于噩梦降临的汇报,让狄桑又欣慰又惊惧。欣慰的是,他的长子也继承了摄政王家族的镀铎诅咒;惊惧的是,同时两个儿子先后被噩梦降临,这只能证明,“梦启”的确重现,而且非常紧迫。难道,方洲真的要面临迟来八千年的天惩吗?
明煜在汇报完他的噩梦降临经历后,问起了浪升一行人,狄桑没有给他多问的机会追问更多。自从母亲去世后,明煜从来没有在狄桑面前提起过弟弟和母亲,但是狄桑知道,明源的夭折是明煜内心最深的痛,也是横在父子之间的一道隐形的沟壑。参军后明煜很少主动回到京城,即使回来,也很少住在皇宫里,似乎总在逃避什么。
明天。家事留到明天。于是狄桑开始做他最擅长的事:工作。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把自己埋在工作中,京城,镀铎,乃至方洲,内政外交,从城市布局建设,县镇道路铺设,大小河流治理,到农业收成,税赋增减,到官爵封地的奖惩,贵族的婚丧嫁娶,都亲自处理,一一过问。同时他还着手整理方洲自镀铎皇朝开始的历史文献,编辑归类,撰写总结。在工作中,他不必感受,不需感受。
狄桑连夜找出原大陆保存下来的地图和城市风貌图集,另外搬出自己曾花了好几年时间编纂的镀铎历史上所有关于梦启的记载。
第二天一早,狄桑派人送信到浪升的住处,请他第一时间到书房来。
第二十二章 针锋相对
清晨,站在窗前看着山城的初雪,浪升知道这一夜皇宫内辗转难眠的,不只他一人。多少年没有看到月帆京城的雪了?十七年?明源出生的那个冬季?门外传来敲门声,过了一会儿,侍卫队队长拿进来两封信,一封是摄政王的信,狄桑请他用完早餐后单独前往书房面谈。另一封是明煜的信,说他邀请洛林去参观下城。浪升仓促写了一张纸条给洛林,通知他和战泽今天可以自由行动,他则一整天都会和摄政王在一起。然后系上披风,快步离开客房。
来到摄政王的书房前,守卫打开房门,浪升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狄桑坐在巨大的书桌后面,冷冷地盯着浪升的一举一动。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噼啪的声音,趁得书房异常安静,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一触即发。
“见过摄政王。”短暂礼毕,浪升不等邀请,便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坐进昨天坐过的椅子里,双肘放在扶手上,十指交叉,搭在腿上,抬起头,直视着狄桑的刀子般的目光。浪升觉得,狄桑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一贯阴冷的表情,现在被愤怒取代。
“是谁给了你这个权利?”沉默良久后,狄桑终于开始了。
“我不需要权利,这是婚前协议里双方同意的第一条。”
“第一条是说生下来的男孩子将被直接带走。但是你把他留了下来。”
“因为带走他,就等于杀死他母亲!”
“最终你还是害死了她。”
“害死我妹妹的是这个没有人性的家法和冷酷的代政者。”
“愚蠢!愚蠢的感情用事!你以为这是挽救一个孩子这么简单的事吗?你的行为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把方洲置于危险之境!”
“不要把不可避免的厄运归咎于一个无辜孩子的出生!他的出生,他的存在只是一个偶然,和方洲迟早要面临的命运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引发了天启,预告了天惩。而他自己,就是这个灾难的信使。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生,他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发誓不会伤害他的。”
“但是你把他从我们的身边偷走了。这改变了一切。”
“把他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那才是他的宿命,他的使命!”
浪升摇着头,悲悯地看着狄桑。“这才是愚蠢,如此盲目固守那套荒唐过时的理论!”
“历代恪守的誓言,镀铎皇朝千百年来的牺牲,为的就是保存这块大陆。”
“你真的以为八千年历史中,完全没有过先例吗?那请问你摄政王家族又是怎样继承了天佑之眼呢?”
“但是明源,不能存在。”
“你亲眼看见他了,和他母亲一样纯洁善良,你认为他是方洲的罪人吗?你认为他能引起方洲的毁灭吗?不要执迷不悟了。”浪升站起身来,双手支在桌面上,前倾真上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