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年小白狼(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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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追本溯源,这段阴差阳错的师徒情谊,要从四百多年前开始算起。
天境最为荒凉的一处禁地,是临渊的帝喾之台,传闻到了寿元或者犯了错的历代天神,都是在此祭坛坐化的,肉身消散,精元不灭,直至在寒渊深处被更强大的力量吞没掉,才能算安息。
为此,天境便选了刚刚身归混沌的拓荒战神的孤女,当时的品阶法力皆为上等的神鸦,守在祭坛,以便抑制住此处任何可能出现的动乱。
她是战神之女,经历过无尽长夜的战火,眼下最渴盼四方天神们安息,是接下这千斤之担的不二之选。
此后,这三界中有史以来最闷最闷的一位上神,又添神界刽子手的晦气之名,成为天境里一抹孤寂的黑影,临渊坐守了整整六百年。
正值要换任那一日,帝喾之台突然闯进来一位浑身血污的小小少年,从南天门一路滚到此处,连停留都没有,当着神鸦的面跌进了寒渊深处。
一声伴随着下坠感的呼号过后。
眼前没有了光亮,没有了刀枪剑戟的碰撞声,没有了活物的气息,安静的可怖,他下意识的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
“不要……不要杀我!”
他在湿黏的泥里,浑浑噩噩地想要抬起头,骨骼不断错动战栗,还是没能爬起来。
“妖。”
这个字带着冰冷的陈述感,但的确是人声没错。
“我……”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一根乌黑发亮的钢杖便痛快的扎穿了自己的肩胛处,留下一个边缘齐整的血窟窿,刹那间温热的液体溅湿了他半张脸。
“妖族,不配死在这里。”
那柄钢杖又往里扎了半寸,少年顿时手脚腾空,被一股深不可测的力量轻松挑在了空中,他在这时看见了那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女子,长着冷漠却艳丽的一张脸,瞳色灰暗带着略微的赤色。她正木讷的歪了下头,盯着手中的猎物,如下死令般补充道:“尤其是活物,不可入寒渊”
“救……救我。”
少年浑浑噩噩的坚持补完了自己的话,羽睫上沾了血,沉重的睁不开,垂目看着不断从自己身体里用出来的血水,好似流淌不尽一般,将他浑身的衣服染成了一个颜色。
“废物。”
她冷淡的吐出两字,豁然张开骨翼,手中挑着半死不活的尸体,腾空飞向了寒渊上空。
天境当时与妖族酣战在即,正值要分出胜负,肃清天地的时候。有不少妖族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帝喾之台,神兵又穷追不舍,两方便无所顾忌的在这处荒凉了六百年的地方,打得热火朝天,难分难舍。
于是,神鸦将那少年带上来后,看到的就是激战中的双方,脚下皆是横尸,遍地都是倒下的妖族和低阶神兵,血色染红了洁白如雪的祭坛。
这场面对神鸦来说,是最为亵渎的不恕之罪,杀气重重最不利于神灵安息,此为大忌,随后这位两耳不闻三界事,一心只为守寒渊的上神,就爆发了平生最激烈的一次怒吼:“找死吗?!都给我滚出去!!!!”
至此,那场差点搅乱三界秩序的一场绵长的战役,居然在此处速战速决的落下了尾声。
此战中的无数冤魂,怨气冲天,难以镇压,所以只得破天荒地在灵界也开了地门,直接通向帝喾之台下的寒渊,期望用历代天神的精魂相克。
神鸦当日亲疏不分大杀四方,从此遭受神罚,天境便和神鸦签了契令,命她永远守在帝喾之台,镇压天上地下所有鬼煞邪神,过完一个六百年还有无数个六百年,至死方休。
“凭什么?!”
神鸦咬牙切齿的将这话向天君重复了无数遍,仍是无果,谁都知道,神罚只不过是借口,战神安息后剩下的无数怨灵怎么办?
只能连哄带骗的将这棘手的差事套牢在她身上,并且还要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而这个理由实在太好找了。
神鸦不无怨气的回到寒渊深处,清理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怨灵,尚有神族将息未息,所以她没有动用杀阵。
就在那时,阴差阳错的捡到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白狼。它的伤口已经加剧,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皮毛,猩红刺眼,仍然不顾痛楚的极尽腾挪,寻求缝隙遮掩自己,想要躲过神鸦猎杀般的目光,最终却还是被看到了。
她一把将它揪了起来,声音依旧冰冷:“小畜生,命倒是硬。”
第四十六章
小狼崽在她手中拼命挣动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随着动作的剧烈,温热的血流过她纤白的皓腕,蜿蜒向下,妖冶又诡异。
“呜呜呜”这声如哭泣般的低嚎过后,它晶亮的眸子便灰暗了,周身微微颤动,逐渐安静下来,那是要咽气的征兆。
神鸦不禁蹙了下眉头,伸出两指渡了些精气给它,虽然没有完全苏醒,但好歹也是系住了最后一丝活气。
她高高在上的施舍道:“想活,就得按照我的方法活。”
小狼崽迷迷糊糊小声“嗷呜”了几声,就觉得眼前一黑,直接被兜头套进了一个泛着尸臭味的袋子里,袋子里有这位上神顺手捡来的“宝物”,有些是武神的兵器,有些是佩戴的玉符,吊饰,总之应有尽有。
它和这些东西满满当当的挤在一处,时不时砸得晕头转向,只好死死用牙齿咬住袋子的一侧,保持平稳的同时偷得一两口略带浑浊的空气。
它竟就这样命悬一线的遭受了一番折腾,好不容易到了祭台,已经气若游丝。
神鸦猛地豁开袋子,就见那只小狼崽就像虫子那样蛹动了出来,一寸寸地挪着,在距离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稍远些的地方,一屁股瘫倒。
神鸦奇异的看了眼那个活物,好像忘记了刚才捡过这么一样东西,愣了片刻,慢慢走到那浑身血污的小东西近前。
它正在用那一点微薄的精气,竭力幻化出人形,以一种随时要跌倒的姿势站了起来,身高尚不及神鸦腿长,是一个苍白瘦弱,黑发黑瞳的少年模样。
少年艰难的笑了一下,即便在那张沾着血迹的脸上,也笑得很干净:“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神鸦目光在那张脸上停留了很久,才略微回神,道:“不错,可以养。”
少年茫然的点头。
下一瞬,他便看见眼前宛如神祗般的人,突然举步上前,脸上出现一道蜿蜒狰狞的疤,双目赤红,和之前那张面孔完全不同。
她手上的指甲暴涨,穿腹而过,血淋淋的从身体里拆出一根仙骨,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则重重的按在少年孱弱的肩膀上。
“寒渊不留妖族,这个给你。”
她仍旧面无表情,好像是随便在袋子里挑了件不怎么心疼的小物件给他,还是准备要扔的那种。
少年颤抖着看着她,面露不解,目光却变得惊恐起来,因为他的眼睛里正倒映出,那只血红的手朝自己伸过来的画面——
活,自然是能活下来的,但只能行非常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法子。
少年醒来之后便悲哀的发现,他的四肢已经完全发麻且僵硬,根本动弹不得,如同一个石头木头做成的玩偶,整日立在祭坛中央哪里都不能去。
“还没到时候,能不能动,看命。”
神鸦盘腿坐在它面前,毫无平仄的说完这句话,骨翼张开,翻身便下了寒渊。那一日是她开始养伤闭关的日子,至于何日是归期,并没有交代。
少年静心伏在祭坛上有半月之久,捱过了浑身燥热,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的初始时期,终于可以挪动了,只不过每走一步,那种如蛆附骨的酸麻感还是无处不在。
但这已经不妨碍它在祭坛周遭游走熟悉了,渐渐的得知这是天境一处荒凉地,有事无事也不会有神仙跑来这里巡查,显得十分偏僻。
他如此这般在祭坛上又枯坐了月余,可等来的却不是神鸦,而是天境派来的邀帖。
说来讽刺,天君念在对神鸦的责罚太重,破天荒地邀她以获罪之身参加众神宴,本意是要缓和关系,给她个金光灿灿的台阶下的,结果送帖的掌事神差在帝喾之台见到的唯一一个身影,居然是妖族的余孽,一个小小少年。
掌事神差勃然大怒:“哪里来的孽畜,敢在祭坛撒野!抓住他!”
守在两侧的神兵得令追他,那少年见退无可退,竟然以死相搏,扑到擒住他胳膊的神兵身上,连皮带肉狠狠的撕咬下一块来,一副狼性未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