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趁天尊年少无知(3)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能出这么一声,他该当如何。
他幻想着,目光落到了正门口。
春日暖而不晒,恍恍惚惚,虚虚实实。只见一只手扒在了门边,来人摇摇欲坠,声息虚弱模糊:“玉姨,来碗面,我饿了。”
杨清风尚在萧索,眼角视线里突地飞出了一片白袖,带倒桌上一半的碗筷。他连忙抬头,只见花洗尘身影已至门口,轻柔地扶住了一人。
杨清风瞪大了眼。
云影,云影从九泉回来了?
林苏昏昏沉沉,发着高烧,肩连着后背撕裂了的疼。
饥肠辘辘的她本以为自己能吃口热面再晕,哼哧哼哧运转着一副残败的身躯憧憬前进,不想都到了门口了,被烧得滋滋作响的脑袋愤然罢工。
迷迷瞪瞪间,只知自己靠到了一副宽大的肩膀。她没有力气抬头去看是谁,入目的颈间肤色冷白,像她枕边的玉瓷夜灯。
后来的事她没了印象,再有意识时,一直发梦,神思久久停留在地府的忘川河畔,她同无常鬼君初次相见的场景。
当年,无常把她从河里打捞了出来,同她道自己有笔债没还。她眉挑得入鬓,万分不解:“怎么会,我们之前不是交接过了吗?你说我有一大笔陪葬,也不作奸犯科杀人放火,那些陪葬抵掉前世少许缘孽过节,余下一大半足够我买得来世最上等的命数。我钱都给你了!”
无常被质问地一哑,斟酌着挠挠头,“正常的恩怨纠葛是可以用钱来解决的,只是本君实在没想到,您这样极平凡的魂魄,会欠下仙人的恩情。仙人的命数不入生死簿,不归阴间管,钱是买不来的。”
极平凡的魂魄……林苏硬生生压下他瞧不起她的不服,疑惑道:“仙人?”
无常拿出了一本边角开裂的旧簿子,“林小姐,您的人情簿上,写了十五年前,你曾受如晨真君的恩泽。”
“十五年前?”林苏一把抢过人情簿,只见上边写得极其简洁潦草,日期标签下是“五岁”,施恩人下写着“如晨真君”,恩惠写着“大恩”。
注释竟然是空白!
第二章
人幼时记忆基本都是零落不全的,她对此事毫无印象。可若真有,这样的大事,管家断不会不告诉她,他老人家忠孝节义,哪会让她当忘恩负义的人。
而且,这簿子写得也太随便了吧,做假账都不带这么敷衍的。她手戳点着簿子,“你评评理,这写得像不像诓我?”
无常搓着大手,“主要是前任判官年纪大了,您这簿子是他辞官前记的,略微潦草,但一定确有其事,我们有职业操守。”
府衙尚有完成考绩逼人画押的勾当,地府的官有没有比凡间的官有操守,林苏真不敢断言。
她决定先探探这有操守的官要给她下个怎样的套:“钱也抵不了,我待如何?”
无常笑露八齿:“您把这恩还了,自然能够如愿投胎。”
待无常将报恩的细节说出,林苏摇头摇出了残影:“要我变成阁主遗女混入昆仑宫?怎么又要做父母双亡的人?这位如晨真君流落凡尘,且不提是不是因为我,我却得在他身边抗灾挡难,直到他回天上去,那他要一直不回去,我就一直伺候着?”
怎么听怎么像他们寻冤大头去给仙人渡劫,刚好试到了她身上。
无常耐心同她解释了如今只有昆仑宫西阁阁主之女云影刚刚逝世还未有人知,她的身份最适合她入昆仑宫不被人揭穿赶出来。仙人命数不定,劫难不知具体时辰,她需要陪伴在如晨真君身侧才好及时报恩。
林苏愤然道:“你把钱退给我,我不投胎了,我留在地府过日子。”
地府鬼市繁华,她又钱财富裕,不愁待不下去。等那位落难神仙忒自飞升回家了,叫他们还拿什么借口同她说要报恩。
无常微笑:“林小姐,你其他缘孽都还上了,按理与人世毫无眷恋,是要投胎的。”
林苏端望了他一番,无常面具下露出的半截下巴俊秀,定然是个美男子,不想说话那么欠揍。她皱眉道:“你意思是,你不能还钱了?”
无常为难道:“这钱已经进了轮回盘化成了你的上好命数,取不出来了。”
林苏一张脸都气歪了。这还没投成功呢,就化成上好命数了?她一直没法享用,是不是就一直供在忘川河里任其他投胎的魂魄瞻仰羡慕?
林苏候府千金,老管家常道她挂在祠堂上的大元帅老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督促她从小勤勉练功,继承先人遗风。自此二十年岁,林苏十八般武艺的皮毛不在话下。
只是她生前有幸去皇宫作公主陪读,最敬仰太子恩师,温文儒雅。她依葫芦画瓢了些他的风范,端着君子动口不动手,没把武艺皮毛展示到无常身上,问道:“你是地府最大的吗?”
无常如实相告:“不是。”
林苏热切的目光中有了水星,“地府有登闻鼓吗,我要告御状!”
不曾想一直笑地发干的无常低了头,“林小姐,你告了也没用,我主子已经神志不清了。”
你告了也没用。
好一只压不倒的地头蛇。林苏吃软不吃硬,可恨她注意到他后面那句话,心里泛了阵酸,火气散了不少。
十六岁后,侯府的老管家也开始越来越忘事,常常不记得她是谁,每天重复和别人讲她父亲的事迹。候府衣食无忧,却冷冰冰像个地窖,她被老管家一手带大,不可不视若亲人,所以他神志不清了,她非常难过。
无常情绪泄露得毫无虚假,推己及人,林苏顿时没能对无常发脾气。
他们俩再一阵相顾无言后,无常调整了心绪,再次对林苏徐徐诱导。
一会说云影姑娘身份尊贵,她吃不了亏,待林苏吸了鼻子道自己生前也是个身份尊贵的孤儿后,无常转言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能因为自己不知,就可以忽略。随而说他会先给她做好功课,昆仑宫的人物事他都会先告诉她,保证她很快就能适应。
一番通篇大论下来,林苏总结他话语的意思就是:这人情板上钉钉,你要么就胎财两空,要么吃下这个哑巴亏。
林苏被他绕得晕头转向,最后只记得问了句:“替人受劫疼吗?”
无常道:“不疼。”
林苏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窝在了软缎中,本该舒服极了,可从左肩劈至腰上的伤痕时时刻刻在折磨她。
不疼……原来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的思绪一掌将缺德的无常拍散了去,回忆起这疼痛如何而来。
幻境磨砺是昆仑宫中有潜质飞升的弟子必过的一道坎,由上宫长老开启境门,十八岁弟子自行入境。境中仙泽侵袭每一个弟子的内心,寻出根处最畏惧的事物,制造幻境。只有打破恐慌,识破幻觉,方能出来。
作为云影在昆仑宫已经待了三年的林苏听了这幻境磨砺的解释,隐隐觉得自己挡灾的时辰到了。
所以她当日偷偷跟了进去。
花洗尘的幻境,竟是一场浩然的天谴。境中乌云过境,昏暗无日。只见他站在雷电交加的苍穹之下,并不慌张。
林苏走近了他,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才发现他目无斜视,早沉了进去,已看不见真实事物了。
这是他的一场劫数,除非他自己走出来,不然任林苏怎么唤他,他都清醒不来。
花洗尘年纪不大,却一直是西阁挑大梁的,天塌了他来顶,水淹了他来退。林苏不知他也有怕的时候。她并不吃惊这场面的恢宏可怖,她吃惊的是面瘫花洗尘此刻脸上的神色伤心极了,浑身颤抖不已。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畏惧什么?竟这样无法自拔。
林苏尚搞不清状况,滚滚天雷铺天盖地而来。
她不怕打雷,但没被雷劈过,不知什么滋味,不得不畏惧一把,脚底板发麻。岂料花洗尘这刻动了。
他直迎那天雷而去。
林苏半刻思考时间都没,死得壮烈仓促。她不知她推开花洗尘那刻他可否清醒,如果清醒,定然看到她如何英勇就义了吧。
她试探过,他根本不知什么恩情什么如晨真君什么林苏,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何渊源。
但林苏遭雷劈的那刻,看得很开。
那就这样吧,这笔糊涂账,结了就好。
那幻境拟来的天谴虽不似真正的天谴厉害,仍劈得她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