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来时报
林家小姐出生的时候就与众不同。
她出生的那天,明明是寒冬腊月,后院池里却开满了莲花,每片都是透明一般的青色。在月亮下看去,竟似乎是片片莲花形状的青色水晶在摇曳着。
那莲花的香气飘去了十几里路,连邻村都闻到了这味道。
林家几辈以来都行善积德乐善好施,这下又生下林家小姐这样的人来,于是大家都说,这林家小姐是天上的神仙转世来的。
林夫人在生林小姐之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雪白的老虎背着一只鸾鸟投入她的怀里,生下如珠如玉的女儿来,又加上这祥瑞的异象,便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采鸾,疼得如掌上明珠一般。
采鸾出生的时候粉雕玉琢一样,不似一般婴孩一样大哭,反而是抿起红润的嘴唇瞅着娘亲笑着,雪白额头上一道朱砂一般的红痕象是画上的一般。
采鸾逐渐长大,出落的如出水芙蓉一般美丽,自她十三岁开始,林家后院的围墙就总是被村子里的少年光顾,留下墙根一溜的垫脚石,就只是为了看林家小姐一面。
采鸾不仅容貌倾国,更是做的一手好女红,绣出来的东西不染一点匠气,叫城里最好的绣娘都爱不释手啧啧称奇。
就象是为了应乡亲们的说法似的,采鸾生性淡漠,平日里除了做女红之外,别的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她一概没兴趣,整日里就是手不释卷的读书,虽然花容月貌,但是却没许婆家,每当父母旁敲侧击的提起成亲,她只是淡然笑着,在那样的笑容下,所有的话都苍白无力,大家只能把要说的话收回去。
这样的采鸾无欲无求,唯一喜欢的就是琉璃灯——
她只喜欢琉璃灯,喜欢各色的琉璃灯,她的闺房里挂满了琉璃灯,晶莹闪烁,如梦似幻。
那年,她十八岁了,父母想为她配一门好亲事,决定带着她去拜访她嫁入官家的姨娘,第一次离开村子,坐在小轿里,她揉着膝盖上自己绣的鸳鸯绣罗裙,心里却没有一丝该有的好奇兴奋,只是一径淡然,随意看着摊放在膝头的一本道德经。
轿子到了中途,忽然山上几声呼啸,数只斑斓猛虎冲将下来,他爹爹吓的赶紧命人护住她的轿子,奈何猛虎凶猛,马儿都被兽中之王吓走,四面奔逃,任马上的爹爹再这么呵斥也止不住,驮着马上的一干人等四散奔逃,谁也奈何不得。
至于丫鬟婆子,早就是逃的逃跑的跑,剩下围在轿子前的几个也是吓软了脚吓失了魂,连动弹都不得。
在轿子里听着虎啸,采鸾也害怕,却不象别人那样害怕,多少觉得那凶猛的虎啸让她有些微的怀念,在轿子里坐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之后,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的安静了,采鸾壮着胆子悄悄掀起轿帘,却赫然看到轿子外几只吊睛白额的正围着轿子坐着,大圆的虎眼正瞪瞪的看着她——
她心里一惊,白皙的手按住心口,条件反射的立刻放下轿帘,但是她刚放下,还惊魂未定,一个斗大的虎头从轿帘外伸进来,衔住了她的袖子。
虽然吓的一缩手,但是在垂眼的瞬间,采鸾看到了老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毫无恶意,只是清澈的照耀出她的雪白面容。
心里一动,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又在瞬间遗忘,采鸾看着老虎,老虎微微点头,咬住她的袖子向外拖去。
它是要她跟着它走吗?
采鸾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的力道扯着,她犹豫了下,踏出轿子外,当她一出轿子,拉她出来的老虎低低的对周围的老虎吼了一声,用粗大的尾巴甩着自己的背,然后回头看她。
它是让她跨上它的背吗?
采鸾猜测着,看了一眼周围躺倒的丫鬟们,怀着一丝忐忑猜测,侧身上了老虎的背——
众虎呼啸,雄壮的吼声震动了整个山林,无数鸟儿飞惊、野兽四奔,但是在虎啸中心的采鸾却不害怕,在虎啸包围之中,他连最初的恐惧都消失了,只觉得那声声虎啸震撼着她的身心,让她莫名的觉得熟悉,觉得安全。
她闭上眼睛,而身下一轻,老虎们开始奔驰——
在虎背之上,如腾云如驾雾,清风拂面,那种从没经历过的惬意让采鸾觉得一种从心里向外的舒畅愉悦。
感觉到耳边的风渐渐的轻了,当周围呼啸的风声彻底停下的时候,老虎的尾巴温柔地拍拍她的脊背,似乎在温柔的催促她睁开眼睛。
她张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梦幻一般的仙境之中,本来应该四时开放的鲜花全在这里绽放,绕着花朵飞翔的蝴蝶五彩斑斓,花丛围绕之间,一潭清澈见底的小湖中一块巨石,巨石上一个道装老人正在看书。
老虎亲昵地跃了过去,象是一只大猫一样躺在老人的脚下偎躺着,金黄的皮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美丽的无法形容。
老人没有抬眼,只是淡淡的向她扬手,“采鸾,你且过来吧。”
不奇怪那仙风道骨的老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采鸾走过去,为难的看着虽然清澈却很有深度,而且没有踏脚石的池水根本无法过去。
“仙长,这里没处着脚……”她为难地说。
听到她这么说,老人抬眼,清澈而睿智的眼睛凝视着她,轻轻合上了书卷。
“心里有路,脚下就有路。世间万物本来虚化,有便有无便无……如此而已。”老人这么说着,轻轻弹指,她裙上两只描金鸳鸯忽然飞了起来,游到了水里,然后欢快地游远。
采鸾看着自己空白的裙子,又看看重新垂下眼睛的老人,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穿着红色绣鞋的脚迟疑的向水里探了一下。
看着自己的脚尖没入水里,带了些水花,她又看了眼老人,最终,咬唇,闭着眼睛,走向了水潭——
她能感觉到水波,感觉到水的冰凉,却稳稳地走在水上。
一步一步,她每一步都谨慎的象是走在深渊的边缘一般小心。
最终,当她走到老人身侧的时候,她双膝一软,跪倒在老人的面前。
“请仙长收我为弟子——”
老人双手搀扶起她,笑道,“你我十世轮回之前本来就有师徒之缘,可惜……”老人感慨地看着她白皙额头间如血殷红的痕迹,一叹,摇头,把话尾隐约的惋惜藏在了嘴唇里。
他脚边的老虎摇了摇尾巴,扫到了采鸾沾着水珠的绣鞋。
整整一天,老人为采鸾讲道,最后授给她三卷丹书,嘱咐她修炼。
最后,看天色已暗淡,老人吩咐老虎送采鸾离开,在她跨上虎背的时候,老人叫住她,一双睿智的眼睛凝视她。
“孩子,记住,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说完这偈语,老人扬袖,老虎呼啸而去——
在虎背上,采鸾在心里默默的念着老人临走前念的偈语,在胸臆间翻转。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
这二十字仿佛带着某种热度,在她心里烧炙,竟差点烧出她一腔泪水,她拧眉,额头间的红痕也随着拧起。
抚摩着身下温热的虎背,采鸾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忘记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把采鸾放在了回家的山路口,老虎摇尾而去。
回到了家里,采鸾在门口看到了父亲,看到白发苍苍倚门而坐的父亲,她惊讶的掩了口,诧异于父亲为何会一天就白了头发,那知一看到她,父亲就扑上前来。抱住她痛哭起来!
娘也出来,在父母交相涕泣的残破对话里,她听清楚原委,终于明白,原来她在山间这听道不倦的一夜,在人间已经是一年。
她父亲以为她已被老虎吃掉了,生生思念她白了头发。
原来,山中方一日,地上已一年。
安慰着父母,采鸾只是轻笑着,绝口不提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她笑着,按着袖子里三卷菲薄的丹书。
从此,象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父母把她看的严严实实,也再不提成亲的事情。她也乐得足不出户,除了诵经打坐之外,她就坐在闺房里一室的琉璃灯下小心的刺绣。
采鸾不再绣那些花草鱼虫,她只专心致志的在架子上绣着老虎。
她绣着威武雄壮、美丽高贵的虎,但是不知道怎的,她绣的全是雪白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