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276)
灵童和天女都死于非命,接连化鬼。那琉璃塔上的恶鬼,便是失去了神智的鬼怪阿兰那。
“王君,”探子递上一道金帖,“百里渡和百里决明说愿帮王君抵御……阿兰那。”
“让他们滚!”般遮丽大怒,“支起结界封山闭林,断绝他们从虚门进玛桑的机会。从今往后,玛桑与中原此仇不共戴天!”
般遮丽想不明白,阿兰那那样一个美丽的女郎,为了她心里的郎君放弃不老不死的寿命,放弃尊崇的天女名位,义无反顾出奔中原,最后竟是如此下场。是否所有热烈的真心都换不来好结局?般遮丽又想起迦临,他死前,可怨恨她么?
阿兰那的术法诡异至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半数寨子沦为鬼域。人只要进到里头,便无法再出来,直到被阿兰那吞噬。般遮丽带着所有族人撤出寨子,在阴木寨的外围扎营休憩。根据罹难者用连心锁传出来的讯息,阿兰那有欢喜、忿怒和寂静三个法相,正对应着他们玛桑的古老传说——人死后,会在三重明光里见到一生的欢喜、忿怒,最后归于永恒的寂静。另外,鬼域里时空错乱,所有进去的人都会迷失在永无尽头的房间里。
最后阴木寨的祖先传来消息:小灵童被阿兰那困在了阴木寨。
鬼域持续扩大,灵力的消耗让阿兰那的饥饿与日俱增,他们必须找到办法填饱她的肚子。聋者从天音带回答案,一个纯阴童子可以保阿兰那饱腹六十年。玛桑的首领和子民都以悲哀的目光望向般遮丽,她是玛桑的王君,她必须做下最合适的决断,即便那充满罪恶。
般遮丽决定献祭纯阴童子,以换取玛桑的平安。他们用金子塑造十一面天女和六臂灵童的法像,虔诚祭拜,供奉乳猪和饭团,将法像放进纯阴童子的棺材,再派人将棺材送进阴木寨。只要一切按照仪式步骤一丝不苟地进行,已经变成鬼母的天女就不会出现,挑棺材的男人们可以踩着月光安然返回。他们绘制彩画放在阴木寨,记录这段伤痛的历史。往后六十年,居住在阴木寨之外的玛桑人安然无恙。
百里决明看着那些痛哭流涕的父母将孩子放入黑漆棺材,喂他们吃下安神的酸枣仁。只要他们一觉睡过去,就不必直面恐怖的鬼母。父亲和母亲挑起竹担,小小的棺材升起。玛桑人目送着他们进入老寨,眼见那棺材孤零零放置在天井中央,父亲和母亲退出老寨,大门缓缓闭合。
一年又一年,族人死了一代又一代。般遮丽的功法延缓了她的老去,让她的寿命远长于常人。可岁月毕竟会留下痕迹,风雪来了又去,鬼国第二百六十年,它们永远归宿在般遮丽的两鬓。曾经那个骄傲的王女已经不见了,只有喻听秋知道,她的鬓边心上积落了多少无法融化的雪。
这一年按照往常的祭祀,将一个不满六岁的纯阴孩童放进黑棺,送入阴木寨。寨门闭合,所有人舒了一口气,他们又将迎来苟延残喘的六十年。
没想到的是,今年发生了意外,当玛桑人进入熟睡,绮丽的明光在鬼国的天穹亮起,红通通的窗纱外徐徐显现了一个黑漆漆的瘦影。尖叫声划破夜空,鬼怪在黑夜里狩猎。普通人的鲜血无法满足鬼母空虚的胃,所有卫队张弓搭箭,鬼母受的伤越重,就越疯狂。
终于,玛桑人被迫西迁。
再后来,所有的故事百里决明都已知晓。玛桑人千辛万苦来到西难陀,修建树屋,落地生根,阴气的侵蚀却让他们接连得了怪病。一天天胀大的肚子,一个个死去的人,身怀功法的般遮丽发病最迟,理所应当为他们送葬。她将冰蝉玉放入黑棺,阖上他们无神的眼。族人都走了,最后只剩下她。
其实死了这么多人,她大概知道只要在发病初期呕出胃里的秽物即可。无所谓了,因为即使那么做了,她也活不了多久。
不会有人为她封棺了,她坐在摇椅上,眺望窗外阴郁苍苍的望天树。二百多年了,她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苦厄载途的漫长一生,她早已感到疲倦。她点燃一盏长明灯,将深红色的衣袍叠放在膝头。山林噤了声,隔着窗纱,一枝横斜的藤蔓开了花,影子印在窗纱上。恍惚间,她好像又听见了野画眉的叫声,红烛在瓷盘里高烧,梅花蜡密密匝匝叠上汉地青瓷。灯火里他摘下金色的面具,一双静静的眼眸,她牵挂了一生。
摇椅寂寂地摇,长明灯流金的光晕里,银发苍苍的女人阖上了眼眸。
喻听秋睁开眼,却见自己站在黑暗中,远处有一盏明亮的长明灯,一把褪了漆的摇椅,一个陌生的女郎坐在上头,穿着她熟悉的玛桑红裙。她走过去,同这个女郎面对面。岁月在女郎脸上留下了痕迹,却遮不住她眼眸里美丽。她年轻时定是个明媚的女人,玛桑的女人美得一样热烈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