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169)
“师尊,无渡爷爷有旁的别业么?或者他常去的地方?”谢寻微问。
“还别业,”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他要有那钱,还至于为了攒他的棺材让你一个月没吃肉?”他摆摆手,“别打他主意了,无渡老儿干了一辈子,一分钱没攒下来,保不齐是不是在外面养着外房呢。放心,寻微,咱现在有钱,刨掉你的嫁妆,从裴真那捞的金银够咱使唤大半年了。”
马留在山腰,他背上包袱,拉着寻微往山顶走,原先大青石板铺的台阶没了,加上近日来老下雨,山坡崎岖泥泞,很不好走。百里决明把寻微背起来,免得她的绣鞋沾泥巴。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爬山,谢寻微伏在他的肩头,这一刻,好像从前的月光从前的山风都回来了,谢寻微结束一天的术法和道论课,他们从无渡爷爷的石屋出发,回山巅的小药园。天幕高而深远,星星瞳子一样眨呀眨,迤逦的山路上他和师尊一大一小两个人儿,颠颠儿地往山上走。
多好啊。他回眸往来路看,师尊的脚印向着远处延伸,没进黄昏的金光。他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他们可以永远走下去。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百里决明问他。
“想我有多喜欢师尊。”谢寻微把下巴搁在师尊肩头。
“今儿吃糖了,嘴这么甜?”百里决明笑,“水壶搁裤腰挂着,渴了自己拿来喝。”
百里决明脚程快,太阳落山,他们恰好到了山顶。最后一线金光收入天尽头,茫茫人世倾了个个儿,徐徐滑入黑夜。小药园的废墟却是亮堂的,一伙黑衣佩刀的人包围了这里,举着熊熊的火把。废墟中央放了把椅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那儿。老人拄着龙头拐,一身黑袍,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百里决明把寻微放下来,朝他抬抬下巴,“哪来的你?在我家干嘛呢?”
老人看见他上来,并不惊讶,缓缓起身。看见这张老脸,百里决明想起来了,他好像是穆知深的爷爷,穆平芜。老人今年八十有七,仙门的人尊他一声穆老。他早早就卸了宗主的担子给儿子,却没想到儿子成了鬼,留下个孤零零的小娃娃穆知深。晚景凄凉便是如此了,膝下只有这么个孙儿,指着穆知深传宗接代。前头穆知深困在鬼国,姜若虚求百里决明进鬼国救人的时候他也在。
“百里前辈……”穆平芜看着他,沉沉叹了口气,忽然一撩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这矮身一跪,其他穆家儿郎腿削了半截似的,一溜全跪下了。山顶上乌泱泱全是跪着的人,只百里决明和谢寻微稳稳当当站在原地。百里决明抱着手臂,表情很不耐烦,“又有求于我?”
“前辈英明,晚辈……”
穆平芜正待开口,百里决明打断他,“回吧,爷没空。没看见爷正跟徒弟忆苦思甜呢,你们过来瞎捣什么乱?”他招呼寻微,“走,咱玩咱们的,不理他们。”
他们提步要走,穆平芜提高声音,说了句:“阿兰那,这个词儿,前辈应当听过吧!”
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掏了掏耳朵,“还真没。你跪你的吧,爷走了。”
他一点儿留下的意思都没有,穆平芜终于变了脸色,面上浮出无措的惊惶来。谢寻微却顿住了脚步,难怪穆平芜原本笃定百里决明会因为这个词留下,因为它的确与百里决明有关。穆知深初初进入阴木寨,在石碑前联系宗门姜若虚,连心锁里却出现闻所未闻的阴森鬼声。那酷似师尊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一个词——
“阿兰那”。
准确地说不是“阿兰那”,听发音,那声音说的应当是玛桑语。玛桑语口音饶舌,十分独特。若硬用汉话拟个声儿,最接近的就是“阿兰那”。穆知深在鬼国的这部分见闻经过谢寻微的授意,不曾写入呈送宗门的公文之中,穆平芜如何会得知“阿兰那”?
谢寻微眯起眼,回眸望向那个老人,心里的潮渐渐翻滚起来。
他自问是个多疑的人,但同人合作,互相信任才能办事。他和穆知深的默契持续了六年,他知道穆知深所求,穆知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背叛他。穆老不可能从穆知深的嘴里听闻‘阿兰那’,他必然是从其他渠道得知。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阿兰那’对师尊的重要性,而这个重要性连师尊自己都不知道。
谢寻微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穆平芜熟悉生前的师尊么?
穆平芜察觉到谢寻微的目光,心稍定了定。谁都知道百里决明对他这个徒弟爱若珍宝,捧在手心里怕摔着,含进嘴里又怕化了。要说服师父,讨好徒弟便够了。穆平芜长出一口气,“看来寻微娘子倒是有点儿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