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想就这么死去。
可是他不能。那是他的爹娘、他的哥哥,用命——才保下来的生机!
他睁着一双眼睛,用力推开了柜门——推开了他哥哥的尸体。
一地的鲜血。
哥哥背心上的弯刀,娘捅进自己心窝的剪子,爹胸口的箭矢。
从这天起,他再也见不得刀剑利刃。
每一次,从视线里碾过的时候,他都会看到那一天的光影。血又漫到了指尖。
冰冷,粘稠。
小七浑身颤抖,连那几乎听不见的马蹄声,都勾连起他心底最深的噩梦。
为什么要来呢?
他咬紧了唇。
来了也是打定了主意不看的。不过是,跟着大师兄来走一遭罢了……
是么?
是啊。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呼吸急促,比方才又更快了几分。
爹淳朴的笑,娘柔软的手,哥哥促狭的眼……飞快地回闪而过。
是么?
不是又怎么样呢……
是么?
又能怎么样呢!
他咬死了牙,僵硬着脖颈,一寸一寸抬头。
……树枝,石块。
他死死抠住身下的树枝。指甲陷进去,几乎要崩碎,要渗出来鲜血。
……土地,官道。
他不觉得疼痛。扭曲的快意麻痹了他的四肢。
……战马,穿着战甲的士兵,一车染了血的兵刃。
队伍的末尾从他视线里碾过去。
他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瞪着前方。目光追随着那即将消失的兵马。
指尖一片火烧火燎的麻木。清晰的锐痛后知后觉地传上来。
视线忽然模糊了。
/
刘山凝视着远处扬起又落下的尘土,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右手。
胳膊中间像空了一段,用不上力气。指尖僵硬。
他慢慢松开手,心下没有多少疼痛。
这么有些年了,早便已经习惯了。连带着阴雨天里的疼痛,都已经习惯了。
疼痛早也便忘了。
可他大约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头一个月里,他每每要去摸腰间的刀,却摸到一片空荡,那时候的茫然和无措。他功夫确实不济,可先前,好歹也是能提刀、能握枪、能在紧急关头跟匪贼过一过招拼一拼命的……这只手啊。现下里,能拿起来的最重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算盘、一方砚台了。
大约……这辈子都忘不了吧……
刘山靠着树干坐下来,到底没忍住,把手举到眼前。
他当年练刀练枪实在没怎么走心,还是后来去剿匪了,生死里滚过几遭,才算磨出来了茧子。这几年,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臂上一道疤,深重狰狞,从手腕始,一直沿着袖口蜿蜒上去,没在衣服下头。
他出神的当口,薛逸从树上跳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眯着眼打量远处空荡了的官道。
“最后那一次剿匪,不巧,在边关上,就这么打了起来。南绍下了南迦城,百姓撤离很惨烈。我夹在那里头……被误伤了。”薛逸什么都没问,倒是刘山自己说了起来。他语气平淡,浑像在说“昨日里出门没留神跌了一跤”。
薛逸转过头看他,也很平淡地点了点头:“嗯。”
二四二年,南线边境上,一窝匪贼极为嚣张,三天两头地侵扰附近村落甚至小城,据传言还与敌国有些苟且。刘山带人埋伏了近半年,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却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行动的那一天晚上,南绍突袭边境。
南迦城破!
本应在南迦城后的土地一下子被推成了前线。
他们还在没来得及周旋下匪贼,火光和嘶喊已经冲天。
南迦的守城军一半死战,硬扛着南绍的猛烈攻势,徒劳地、悍勇地、拿自己的命去堵已经被攻陷的城门。一半护着城中百姓且战且走,用血肉白骨来铺一条逃往生地的路。
他和弟兄们再顾不上剿匪,混在了人群中,一路奔逃,也一路杀敌。
逃亡的百姓有人哭喊着扑向刀锋,也有人吼叫着挥舞镰刀铁锄。
没有士兵和百姓,只有能拼杀的和想要拼杀的。
像是淌过了尸山血海,踩着世上最惨烈的路,他们终于退到了南迦后方的云安城。
疯狂而绝望的火光里,云安守军唯一能够分辨的,是南迦百姓匆匆抹上脸颊的白漆。
刘山的刀卷了刃,身上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血,脱力到只剩下了挥刀的本能。
他浑浑噩噩地想,他还能扛一扛的吧……幸好跟这帮子匪斗了那么些年,还算能打一打……这回要是活下来,得上点心练武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流裹挟着到了城门口,更想不到会被守城军当成了敌人。
他看见当头一刀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