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凰记(78)
一双纤白的手伸了过来,指节分明,指尖触到杯缘,轻而易举地就将杯子拿了上来。我的手滞了滞,仍旧弯着腰,不知道该不该直起身来。
“你是新来的?”沉沉的声音响起,我听见杯子被轻轻搁置在桌上,脑中仍然一团乱麻。眼下两条路,要么二话不说就是跑,要么将计就计,说自己是来打扫的仆人。
我起身,低着头退到一旁,极力压制了嗓音,道了句:“嗯。”
眼前的人坐了下来,倒也不曾一直揪着我不放,四处打量了一番,确定无人后方转头过来问:“孙先生走了多久了。”
我咬牙,胡诌一通,“孙先生走了半月有余。”
末生沉默一晌,忽而起身走到我面前,低了声,语气里是不容置疑。
“抬起你的脸让我看看。”
我不语,亦不为所动。
“为何不抬头?”
迟钝一晌,回道:“小的不过是个打扫房间的人,长得丑了,怕污了公子的眼。”
“公子?”一把折扇忽而扬起,轻轻挑起了我的脸,我极力平静,目光与末生的视线平齐,捏紧的手几乎快要攥不住,而末生脸上疑窦更甚。
“第一,据我所知,这里的人都称孙先生为谷主,而你没有;其次,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我的,而你不认识;最后,你全身上下,除了衣着,没有哪一处像仆人。”
“所以,”末生将折扇挑得更高,“你到底是谁?又是为何出现在这里?”
没想到末生还是这么一丝不漏,我那点小伎俩在他面前怕是不够看。好在我法力够高,没让他把我化作男儿身的事情也猜了去。
“实不相瞒,小的不久前才被孙先生收为弟子,刚刚来了这谷中,许多人都不曾见过。”
末生直言,“你撒谎。”
“孙先生收弟子要求我很是清楚,你身子孱弱,骨骼清秀,灵气也不精粹,混杂难辨,亦不是天地孕育的精怪之物,孙先生怎会收你为徒?”
说我灵气不精粹,那是你看不出来。为了压制体内的血脉之力,防止九州之气一朝不受控制地醒来,我这几年活得宛若一个药罐子,寻了各色寒性的药物,经孙老头炼成丹药后服下,自然灵气混杂。
“孙先生的心思难以揣测,收我为徒便是收我为徒了。而且,我就是再不济,也终究被孙先生选中为弟子,一步一步地来,我总不会太差,公子不必忧心。”
末生收了折扇,退回去了,话语诚恳,“想来此地重重封印,若是没有孙先生的同意,一只苍蝇也是进不来的,是我失礼了。只是以往来时,此地极少有外人出现,我便疑心多问了几句,你不要见怪。”
“不过”,末生话语一转,“你既是孙先生正经收进来的弟子,那又为何女扮男装?你不必反驳,从你的站姿乃至语气神态来看,是个女儿家无疑。只不过你法力比我略高一筹,我破不了你的法而已。”
我:“......”
我退后了几步,手边捏了决,要是末生继续刨根问底下去,我只能出手将他打晕过去,方能了事。
“你还想出手?”末生轻轻笑了一声,“你法术是比我高,但若是真要动手,你也不一定能胜。我没有恶意,你既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末生转身过去,施施然歇在坐椅上,自顾自地斟了杯水。未几,传来低沉的话语,带着股明显的凉意,“我向来猜不透女子的心思,要是惹了你,你多担待些。”
方才被末生一路逼到了墙角,我倚在石壁上,只觉此时背后嗖嗖地冒着凉气。低头凝伫一晌,我松了手,放下将末生打晕的心思,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公子找孙先生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嗯。”末生答得不咸不淡,仿佛又突然间想起来什么,问道:“先生出去的时候,可曾同你说过他去了哪里?所为何事?何时能归?”
“不好意思,先生他什么都没说。先生的性子向来洒脱,他若是不开口,外人又岂能随意猜了去。”
我顿了顿,又道:“只是眼下外界动乱,天族五百年一次的天选又即将到来,孙先生此去,估计是与此事有关。天选一事关乎四海万民,总不能出了闪失。”
“不会。”
末生摇头,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此事是他掌控一样,不会有丁点闪失。
可是我看到了,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末生的身形稍稍不稳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喝水,看背影却是无端的索寂。他的衣袍,他的乌发,连带着身形,都与两百年前无甚差别,仿佛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间,他仍旧潇洒地行于时间,不曾蒙尘。
他还是同两百年前一样,无论是外表,还是性子,纵使心里装了天大的事,也从不肯轻易表现出来,骨子里的倔劲儿,似是要把天都扛下来。
那些记忆里他离别的话,他动情的眼,在我眼前愈发模糊了。
我低下眼,心中默念,忘了他,忘了他,哪怕有朝一日你们咫尺相对,你也要像今日一样,忍下两百年未亡的念头,相坐如宾客,举盏同路人。
杯子里的水我实在无心喝下去,手指沿着杯沿,一圈一圈地转下去。我看着杯中之水如镜面,将我的慌乱与心事重重照得清晰可见,一点不漏。
我大概是,不,应该就是,很没出息了。
屋内安静了下来,看末生的架势,似是不等到孙老头回来不罢休。我轻敲桌面,慢慢盘算着寻一个路子出去,便试探性地开了口,“这屋子里没什么有趣的物件,孙先生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不如公子先回去,改日再来?干等着实在是乏味的紧。”
末生只是摇了摇头,“不了,我习惯了。这样干等着的日子我过了两百年,这番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心下有丝丝的颤动,我正了正神,将杯子远远推开,生怕我待会儿一下心神不稳,又将这杯子打翻在地。
室内安静一晌,末生放了杯子,转过了头,折扇随意放在月白的袍子之上,似是要闲谈一番的场景。
“我看你的灵气虽乱,却异常强横,想必血脉不弱,不知你家系何处?”
我想了想,用我尚未生锈的记忆寻了一处偏僻之地,“南沙岐山一带。”
果然,末生似对此地并无多大印象,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沉默半晌,忽而又开口道:“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岐山是在莽原之南的,莽原本就偏僻得紧,这么说来,你们那里倒比莽原更偏僻了。”
我点点头,心想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两个地方我都没去过。
“既是这样,我便向姑娘打听一件事情。”末生的语气不像先前一样沉重了,皱起的眉毛难得舒散开来,整个人似是抓住了什么欣喜的东西,可更多的,是短暂希望后的欲言又止。
他琢磨语言了半晌,眼神里的一会儿泛着彩,一会儿暗了光,一会儿索性摇摇头,神色凝重,迟迟不肯开口。
“公子你说便是。”我尽量温和地劝他开口。
“我想打听的是,在岐山一带,姑娘可曾见过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女子?”
我一下呆住了,头皮有些颤,但想及末生就在眼前,忙咽了口水,不自然地拿手又扶了扶帽子,“呃这个,好像......没有。”
“也对,说见过不太实际,那岐山一带有没有流言关于一个白发姑娘的?”
我呆呆望着末生,像一个小傻子般不知作何回答。
“你不用紧张,慢慢想。那姑娘已经走了两百年了,个子与你差不多,年纪尚小,爱穿一身红衣服,素日里极少讲话,我知道说这些你可能会记不住,但那姑娘的满头白发在人群中实在显眼......”
“公子。”我开口打断,无力地叹了一声,“你说的,难不成是天下皆知的白发妖女——唐九凰?”
末生沉了脸:“白发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