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凰记(74)
他是天族少主,是未来这四海八荒的主人,能号令千军万马踏平天下,亦能玩弄权术翻云覆雨,却在那一晚的雨声中,脆弱到连开口挽留的勇气都没有。
那是他一生中最为无力的时刻,亦是他最不愿回想起的时刻。
他不知道,自那一别,两百多年里,他穷尽了所有方法,找遍了这世间所有的地方,都再也不曾见过她。
他后悔了。
唐九凰临走之前说的“此生不见”,仿若一个梦魇,他每每想起,只余心慌。
她怎么就能真的一去不返,茫茫两百年,世上再无她的一点影子,他只觉生命中空缺了一部分,天地再大,四海八荒再怎么无垠,都填补不了。
红尘翻涌,天地悠悠,他是一朝可以号令天下的共主,却在每年的这段时节,闭门三日,伫在窗前,看着大雨朝夕而下,不动声色,不眠不休。
明明说好了,他留在这里等她回来,明明说好了的。
可他还是败了,他怕唐九凰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她离开的那一晚,他便发了疯似的动用所有人马去寻她。
他倾覆了所有,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明明曾经无比靠近过,他却还是握不住了。
他在电闪雷鸣之夜,自终南山一路淌着风雨,赶到了天机阁。他疯了似的寻了天机阁上下所有的酒,喝退了所有人,将自己锁在唐九凰房内,大醉一场,数十日无人敢靠近,醉到最后,天帝不得不亲自提剑前来,将他逼了回去。
那个永远古井无波的末生,在那一刻脆弱得仿若一个孩子。见过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从此,天族上下,再也无人敢提唐九凰的名字。
忘了是多少年前,末生第一次见到唐九凰时,她喝醉了酒,和画青二人搀扶着从酒馆里出来,见末生长得白净,误以为是他是唱戏的,登时就解了锦囊,白花花的银子尽数倒在桌上,笑眯眯地伸手,抬起了他的脸。
“哪里来的小公子,长得比女儿都标志,可是个唱戏的?姑娘今日心情好,把这些银子都给你了,你给我唱一出《隐云祝》。”
画青在后面忙不迭地拉住撒泼的唐九凰:“公子,你继续喝茶,别介意,我这小姐妹酒量不好,你多担待......”
“我没醉!”唐九凰一把推开画青:“这个小公子生得比你好看,我不要你了,我要这个小公子,你别跟着我。”
末生还未反应过来,唐九凰就伸了手,如水蛇般的手臂揽住了末生的脖子,整个人向前一倾,便倒在了末生的怀里。
末生手里的茶杯轰然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低头,便对上唐九凰绯红的脸,一双眼睛迷离得能掐出水,朱唇有些委屈地抿作一团,长长的睫毛上下忽闪,似是随时都能睡去。
就是这一张醉了的脸,叫他无端记了好几百年。
“姑娘,你醉了。”末生收回准备击向唐九凰的一掌,将她扶了起来,她左右摇晃着,早已散开的头发在风里轻轻扬着,不时滑过末生满是汗的手。
还未立着一刻,唐九凰便又晃到了末生的怀里,还带来似有若无的浮棠花香,白皙的手胡乱搭在末生的胸口处,触到了他冰凉的锁骨,末生也随之一怔,手心的汗更甚。
这是身为天族少主的末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任由一个女人躺在怀里,紧张到不知该作何反应。
所谓天意,大概就是如此,末生第一次遇见唐九凰,就未能推开她,余下的几百年,他怕是永远都推不开了。
后来还是画青将唐九凰死死拽走了,末生原是也要走的,可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二人一路,亲眼见着二人走到一半,合伙把偶然撞见的陆邕衡打了一顿。
陆邕衡这小子他很是清楚,四处沾花捻草,他见唐九凰打他打得厉害,还以为是他和陆邕衡有什么瓜葛,一下子心便沉了下去。
可后来,听见画青声嘶力竭的骂声,他才明白了事情原委,一时失笑,原来唐九凰就是被拖过来帮人打.架的,心下宽慰了许多,便有意帮她们一把。
本来陆邕衡就不学无术,末生只稍稍用了些手段,便差点叫他被打得毁了容。
后来,事情变得顺理成章,末生见二人上了天机阁,便差人去查,隔了几日,便传来消息,那个强行非礼末生的人,就是天机阁掌门人乌远坐下大弟子,也是天机阁唯一的女弟子,唐九凰。
彼时的末生正提笔书桌前,听见侍卫念出唐九凰的名字,一时回想起那晚唐九凰醉酒的眉眼,心中一动。
于是,他提笔写下了唐九凰的名字,自此,便将这姑娘的一举一动都刻在了心尖上。
他在这戒备森严的中南山长大,放眼皆是对他毕恭毕敬之人,也正是如此,他的一生都要循规蹈矩,守着既定的路线,一步步走下去。
唐九凰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变数。
后来,为夺取异石,他易容成云诏,前往灵族。他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岳峰竟把唐九凰也请了过来。那日他将阿恬带在身边,帝都正飘着星星点点的雪,他一身黑袍,手握长剑,倚在柱子旁,唐九凰出现在门前的一瞬,他恍如隔世,心下都不稳起来,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生怕被人察觉异样。
他有意躲着唐九凰,却反被唐九凰找上,二人似是被命运戏弄的玩偶,一次次地不期而遇。末生自知绝不可能抛下自己的心意,既然逃不掉,那便顺其发展,好好地陪在唐九凰身边,护她周全。
他陪着她去浣蓝阁,帮她了结司阙的心事,又带着她夜游帝都,戳穿岳峰的嘴脸。直至离开前夕,他仍旧不放心她,知道她要逃,便带着阿恬,替她开路,二人亦是联手火烧了藏经阁与万宝阁,在帝都冲天的火光里,他抱着唐九凰飞天遁地,纵使耽误了自己的要事,也不觉后悔。
可真正让他感到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北冥渊一劫,他正与那蒙面人抢夺异石,忽然出现的唐九凰助了他,抢下了异石。他看着唐九凰手上的血不住流进装有异石的盒子,随即异石突生变故,光芒大作,强劲的气流让北冥渊千年不动的冰山开始崩塌,他才意识到,唐九凰的身份是何。
那异石是上一次天选之时,从长生石上掉落的一块。灵族觉察到事情有异,拼尽全力将这石头盗了出来,想调查出天族内一段不为人知的陈年密辛。他不惜易容而千里迢迢赶来夺取的异石,事关天族一脉的兴荣。
所谓天选,即是每隔五百年,天族所有的九州之气就会聚集在长生石上,由长生石挑选灵力最为强悍之人,天雷之夜,长生石的力量游走于天族,待找到其主人,就将自己的力量全部转移到其挑选之人身上,自身则化为一块普通的石头,伫立在天族思南山之顶。
孙先生说过,既然这异石是从长生石上掉下的一块,便该懂得认主,待天选之人的血液流入异石,便会激活异石内的九州之气。
真正认主那一天,便是新一任天帝诞生的时候。
对于天族守口如瓶的秘密,末生自然是知晓,他知道被天族奉为珍宝的长生石是块废石,也知道末啸天并未拥有九州之气,但他从不曾问起,自那北冥渊一夜事变,他才真正明白事情的真相。
原来末啸天,并不是真正的天选之人,他只是抢了别人的位子,做了天族族长。而长生石上的力量由于没有用出,全数凝在异石,掉落下来,被灵族盗走,兜兜转转几百年,长生石里的力量终于遇见了真正的天选之人,这才出了异样,被激活的力量一瞬间动憾了整座北冥渊,引发了铺天盖地的雪崩。
是唐九凰的血,激活了异石的力量,所以那个真正的天选之人,是唐九凰。
而真正的天帝,在数百年前,就本该是唐九凰,不是末啸天。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这一章是为了交代前面的坑,所以是用的上帝视角,从下一章开始,唐九凰就霸气回归了,继续第一人称,不要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