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天使+番外(187)
从某些角度看,他英俊得像一位冷酷的游侠,可惜那双具有浓烈洪灾平原特质的眼睛又大又圆,给冷厉的面部增添了几分稚气,看起来颇为怪异。
黑人圣徒身穿旧衣,赤裸双足,腰间缠着荆棘,明亮的黄色虹膜边缘一片绯红。
他已经很久滴水未进了,嘴唇开裂,嗓音嘶哑,黑袍罩在身上四处漏风。但是他还是往前走着,步履蹒跚,手中的蜡烛在墙柱上划出狂乱的光影。
穿过万镜长廊的时候,马修在四面八方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他的视线因长久的哭泣而模糊不清,那无数的漆黑人影无声地包围了他,好像他是旧时代带着亲族们长途跋涉穿过旷野前往迦南的先知。他恍惚了一瞬,瞳孔微微扩散,看见了那些有着一双双微微发光的黄眼睛、瘦削如厉鬼的人影。
呆立了很久,马修才混乱地想起这是万镜长廊。他逃也似的往前狂奔,却一脚滑倒,鼻梁重重地磕在地面上。
男人嘶哑绝望的哭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回荡、回旋,除了毫无意义的“啊——”的尖叫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伸手抓挠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在眼睛和脸颊上抓出道道血痕;烛台倒在一边,蜡烛贴着水一般的镜面燃烧,照亮了黑肤男人狰狞的脸。
红月帝国是贫穷、肮脏、愚昧、血腥等一切罪恶的共同体,洪灾平原更是远古时代放逐最最下贱之民的深渊,连木薯和芭蕉都难以存活。他们生下来就是杀人犯和奴隶,人的血和野兽的血有着约定俗成的交换准则。他八岁的时候去追杀父亲的仇敌,因为对方打死了他们的小羊;他是部族里最优秀的年轻人,即使年幼却仍赤手空拳把那个少年活活打死在礁石上,然后自己气喘吁吁地躺在被太阳晒得温暖的石头上望着蓝天和白云,知道再过一个月,大洪水就要来了。
太阳神教会的船只就是在那时登陆的。身穿白袍、面貌温柔的金发女人伸手一指,一道深深的裂痕从他身下的岩石起始,直往下劈开悬崖——那座荒山为她裂开了一道宽阔的阶梯。
然后那个女人走上来,二话不说用鞭子将他抽得皮开肉绽,厉声喝问他为什么要杀人。三天后他受了洗礼,有了教名“马修”,一个月后他学会了西奈语,知道他们的女祭司叫伊莎贝拉,她那天鞭打他时反反复复说的话是“你才八岁”。
马修以为教会的使命是爱与和平,他也曾梦想把红月帝国变成密特拉王朝那样秩序井然、没有战争和灾荒的迦南地;这是教会无偿向当地人提供的“教育”中最重要的部分,另一部分是如果你受苦甚多,那一定是你在天上罪孽深重,正为此赎罪。
他为此付出了天真又快乐的半生,受封成了圣徒,然后不得不为公正的缘故抛下他尚未建设完全的故乡,前往遥远的齐格弗里德联邦镇压那些白皮肤的异端,那里的战争比他故乡用木柄长矛和石块进行的战争可怕百倍。
他的弟兄姐妹们对他很好,从不因他的出身轻看他,每隔几年有不同的人去照看红月帝国。他也知道教会里黑暗的那一面,他八岁之前就会杀人了,不介意为他的天主挥剑流更多仇敌的血。
安娜指向科斯特罗玛化身的石像,希尔打碎石像的腹腔取出一个结茧的婴孩,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库帕拉睁开眼睛朝他们微笑。他因肤色的缘故最与众不同,所以米哈伊尔第一个朝他笑。米哈伊尔一直天真可爱,彬彬有礼地接下他的木雕,有时候会和他一起用小刀雕刻木头,一边听他讲他的故乡。米哈伊尔四岁的时候出了趟远门,觉醒了影响天象的天赋,回到修道院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找他,高兴地说:马修!我可以改变天气啦!现在还不大熟练,伊莎贝拉说多练习就好。等我长大了,我就跟你去诺亚平原,让那里再也没有冲走粮食和小羊的大洪水,也不会再有毒蛇猛兽……
所有人都为他高兴,赞美米哈伊尔的善良,罗林斯那个亚巴顿野人居然还在胸口画十字架感叹红月帝国的弟兄姐妹们有救了,父神赐下圣徒来拯救他们了。
他知道米哈伊尔是异端神的孩子,是注定要被献祭给父神的容器;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更低贱的东西。安娜从红月帝国回来,成日饮酒作乐以逃避恐惧,差点被乔纳森禁足在修道院。一天晚上她乘着血一般的月光跳上他的阳台,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浓重的酒气之中,他看见了他烽烟四起、尸骸遍地的故乡,巨大的机器冒着滚滚浓烟碾过黑色的人群。
年幼的女儿被砍下手脚丢在不愿做奴隶的父亲面前,十八岁的少年瘦骨嶙峋、肚皮鼓起,佝偻着脊背掉进黑深的矿井里;捕鱼船和海洋互相张嘴,人们浑身浮肿起皱,活着腐烂;劳工在无数的矿山里外劳动,每天有累死、摔死、被烟尘窒息的尸体,另一部分活尸把他们推走;他儿时向往的安南河畔的丰饶之地遍布种植园,大麦、小麦、玉米、香蕉、菠萝、烟草,数量和种类繁多,种植园之外则有无数居民日夜不停地割断野生橡胶来交换妻女,每一个劳动者都饥肠辘辘、伤痕累累,在安娜回溯的历史中抬起发黄的麻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