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枕钗声碎(31)
“他很安静地站在尸体中央,一脸茫然的看着我。衣服被血浸得紫黑,鲜血顺着发梢往下淌,脸颊溅得全是血迹,手上还提着一颗魑魅的头。”
撷露猛地抬头,瞪大了双眼。
“我应该杀了他,可我不敢。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从头到脚都刻着新生儿的纯洁与天真。他走过来,仰头望着我,指了指我手里的剑,问:‘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邈云永远忘不掉那时的情景。一个只到他胸口的孩子,整个人都是红色,像是从血池里脱胎,从地狱爬上来。
你以为他邪恶、阴毒,所以做好视死如归的准备。可当你真正面对他,却发现自己迎上一双再清澈不过的眼。
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温和的疑惑,就像初次见面的寒暄。
邈云下意识摇头,迅速把剑收回鞘中,缓缓后退几步。
“那太好啦。”玄落立刻笑起来,像红梅抖落一身冰雪。他把那颗头丢到一边,向邈云伸直双臂:“好累,你抱抱我吧。”
邈云看着他摇摇晃晃靠近,刚会走的婴儿一般,抬腿时才发觉他光着脚,赤裸地趟过肉泥与血浆。
邈云着了魔,极为珍重地把他抱起来。
玄落乖乖趴在他身上,往他背后印了几个鲜红的小手印,似乎是觉得十分有趣,头靠在他肩上咯咯地笑。笑声落在耳边,是幼童单纯的欢喜。
“嗯!”
撷露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回忆。邈云回过神来,目光仍有些涣散。
撷露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抚摸下唇,然后举给他看。看到撷露指尖沾的血,邈云才反应过来,迟钝地伸出舌头,果然尝到一嘴血腥气。
他把下唇自己咬破的伤口细细舔过一遍,然后继续说:“我没舍得杀他,把他带回去藏了起来,希望自己可以教化他。可……”邈云忽然笑了一下,半是讽刺半是悲凉,“可他本性如此,是我自不量力。”
明明已经适应了水温,撷露却忽然觉得有些发冷。
“仙尊交代的事情很多,我很忙,越来越少去看他。他不高兴,问我能不能不走。我说不行,他就偷偷跟着我回去,然后杀光了半个仙界。”
讲到这里,邈云几乎已经痛到麻木,眼神空洞地落到远处。
“如果没了仙界,你就可以一直和我在一起了啊。”
玄落坐在地上,隔着金色的栏杆看他。
仙尊下了禁制,牢笼内外的人无法靠近彼此,他们扬着声音对话,像隔着银河的怨侣。
玄落笑了一下,两只脚丫愉快地晃了晃:“不过我死了也没事,落云蛊替我陪你。”
撷露不安地动了动,紧紧搂住邈云的腰。
“仙尊下令杀了他,死前告诉我他下了蛊。他死后,仙尊收了我的灵力,把我扔到邈云山自生自灭。这山是仙尊送我的生辰礼,我在这儿过了几百年,以为就要永远这样混沌下去,直到某一天烂在这里。可是上天慈悲,让我捡到了你。”
邈云低下头,与撷露四目相对:“我不想故意推开你,我只是……只是习惯了不讲给人听。”
他垂下眼帘,显出破败而灰暗的神色:“都是罪,哪儿配得上倾诉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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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撷露仰起头,脸上落了一滴冰凉的泪。
邈云面无表情,只有眼睛在不停渗水,像是一尊被旧年沉灰盖住的落魄佛像,只有慈悲的眼可窥见一丝往日灵光。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邈云,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身子紧紧贴在邈云身上不安地蹭,皱着眉发出小小的哈气声。
“我……”良久的沉默之后,邈云从深重的回忆中苏醒,深深吸气,缓缓开口:“我一直都很怕,怕知道这件事的每一个人。”
怕陌生人恶语相向,怕亲朋徒然神伤。
他知道自己不配被原谅,更不配浪费任何人的情感。这情感包括同他纠缠不清的刻骨爱恨,也包括道听途说后不分青红皂白的讥讽与同情。
但邈云实在没有脸去说清这背后的千言万语,只能低下头,任由讲到一半的话吊在半空,像无头怨鬼留下幽幽的叹息。
言已尽,意却深长。
邈云没说完,但撷露明白。他踮起脚轻轻捧住邈云的脸,从额角开始,密不透风地吻下来,寸寸不落。
吻至唇边,他忽然停下来,目光去找邈云的视线,手上微微用力,强迫邈云看着自己,然后郑重地摇了摇头。
一种极为认真的否定。
他懵懵懂懂,对黑暗回忆背后的罪孽与波澜一无所知,看不到漫天血雾和累累白骨,也不关心被人谈论至今的所谓的浩劫,更不在意这个叫玄落的东西是魔是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