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炽Ⅰ红龙的归来(15)
“我也不喜欢翡冷翠,”西泽尔小口喝着咖啡,“那真是座虚伪的城市,贵族们在舞会上大谈他们对教会的捐款,目光却黏在那些衣着暴露的交际花上;教士们不愿意伸手触摸金钱,说这些叮当作响的东西是魔鬼制造出来诱人堕落的声音,可他们在圣堂里养着娼妇;还有那些用丝绸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的贵妇,她们明明已经老了,比不上那些花枝招展的玫瑰花,可仍想把男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却暴露了她们长满赘肉的腰。”
他的嘴角拉出嘲讽的弧线,语意极尽刻薄之能事,可笑得那么迷人。
“你还记得那位号称‘翡冷翠珍珠’的蒂塔夫人么?”他问。
“记得啊,就是那个‘好漂亮好漂亮’的蒂塔夫人嘛。”阿黛尔苦笑,“当然记得咯,她是那种生怕别人记不得她的女人嘛。”
“在那年台伯河的庆典上,她花了很多钱买到了代表市民给教皇鲜花的机会。她在放焰火的时候出场,戴着用‘婆罗多之星’镶嵌的钻石项链,穿着孔雀毛装饰的拖地长裙,裙摆需要十二个仆役托着,可在那件裙子下面她什么都没穿。那笔钱她花得很值得,她走向教皇的几分钟里,全翡冷翠的贵族都只能看着她一个人扭动。后来她成了翡冷翠的沙龙女王。““哥哥你还踩了她的裙角,她走着走着身上的孔雀毛就掉了下来!”阿黛尔想起了那一节,没来由地想笑。
献花结束后,十二岁的西泽尔从蒂塔夫人身边经过,一身笔挺的定制礼服,披着象征地位的猩红大氅,面无表情。蒂塔夫人正向着市民们飞吻,孔雀毛裙子没有征兆地脱落,这位贵妇吓得抱紧了自己丰腴的身体,躲进仆役们围成的圈子里。事后她暴怒地惩罚了那位为她缝制裙子的老裁缝,让法院没收了他的裁缝店,把他逐出翡冷翠,老裁缝只得拖着病体去遥远的乡下开业。蒂塔夫人想来,一定是裁缝笨手笨脚没有把关键扣子钉好才会害得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春光乍泄,却完全没有怀疑西泽尔。
上校觉得西泽尔是座看不见底的深渊,那是他没见过真正的深渊。如今的西泽尔已经柔和太多了,当年的西泽尔才是一座真正的深渊。既然是深渊,又怎么会玩小孩子的恶作剧呢?
观礼的人中只有阿黛尔清楚哥哥的秉性,乐得疯了,又蹦又跳,指着蒂塔夫人咯咯地大笑,怎么也止不住。西泽尔确实是深渊,是微笑的深渊,也是任性的深渊。
“她那么想出名,我就帮帮她咯。说起来她也算受益者嘛,那件事之后的三个月里全翡冷翠的男人都在讨论她的身材不是么?要不然她家的沙龙也不会那么热闹。”西泽尔微笑着说,“反正真正吸引那些客人的东西,也不是她家里的艺术品而是她的身体,那就大大方方展示出来咯。”
“哥哥你那么讨厌翡冷翠,为什么还想要回去?”阿黛尔忽然不笑了,“那里的人都不喜欢哥哥,那里的人对哥哥一点都不好!我讨厌他们!”
“是啊,我知道他们讨厌我,我们相互讨厌。我讨厌翡冷翠的天,总是那么阴霾,像是要塌下来;我讨厌翡冷翠的地,那些玫瑰花吸食着土壤里的人血,开得格外茂盛;我讨厌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锋利得像是枪尖,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把人刺穿;我最讨厌翡冷翠的人,那末日的审判到来时,我如果是法官,会判所有的贵族死刑。”西泽尔轻声说,“但我怎么想不重要,我没法改变那座城市的地位,那是世界的中心,那里汇聚着世界上最浓烈的欲望,也汇聚着世间最美的东西,孔雀毛的裙子和婆罗多之星都很美,但它们穿戴在那些卖弄风情的贵妇身上,被玷污了。全世界只有那座城市配得上真正的公主,你应该回翡冷翠去。”
“哥哥你说过我离开翡冷翠就失去自己的姓氏了,也不再是公主了。”阿黛尔低着头。
“姓氏这种东西对我们并不重要,但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改变自己的属性,我的妹妹生为公主,一生都是公主。你的人生就该高高在上,接受万人的仰慕和祝福。”西泽尔微笑,“群鸦霸占了公主的殿堂,迟早有一日,我会为你把它夺回来!”
阿黛尔悄悄地打了个寒战。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雄浑的钟声从窗外传来,远处的钟楼上,天聋地哑的敲钟人抓着绳子高起高落,用自己的体重来摇晃那些老式的青铜钟。教堂里,牧师们正挨个点燃吊灯上的蜡烛,再把它们吊起在高高的穹顶下。白衣牧师登上钟楼,打开煤油阀,煤油流入铁槽,点燃之后熊熊燃烧,钟楼变成了一支顶天立地的火炬,在夜幕下分外醒目。
那是教堂召集集会的信号。那间古老的教堂就矗立在伯塞公学里,已经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附近的贵族们都在那里做礼拜。但今天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教堂忽然敲钟,应该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宣布。
“我去换衣服。”阿黛尔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西泽尔看着她的背影,微笑着。
他很清楚阿黛尔想说什么。阿黛尔也许有点呆,但那只是她作为公主被养大的某种小缺点。其实她格外地敏感,在她面前西泽尔总是表现出春风般的和煦,但对于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是很明白的。返回翡冷翠的话,必然要支付高昂的代价,那代价可能是腥风血雨。
既然能够平静地生活,为什么还要掀起腥风血雨呢?这是她想说的话。
她说的都是真话,她真的不在乎公主的宝石冠,也不在乎那些令无数人痴狂颠倒的裙子和珠宝,她的世界只有西泽尔身边那么大而已,待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她已经很满足了。
可世间的一切幸福都需要支付代价,即使那个幸福再微小也不例外。
这个道理他不想跟阿黛尔讨论。公主不用了解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公主之需要幸福地生活就好了。别的事情自然有爱她的人为她解决。
西泽尔披上校服外套,思索片刻之后打开那个从翡冷翠带回来的皮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柄黑色的折刀,这是柄优雅的“绅士折刀”,通常用来充当拆信刀或者水果刀,翡冷翠的男士们多半会在礼服内袋中备上一柄,但刀匠在这柄刀上做了细微的调整,首先它比一般的绅士折刀略长,其次它的刀刃打开之后能够锁死,就变成了一柄类似匕首的近身突刺武器。
月光之下黑色的刀身上闪现出暗金色的隐纹,像是被搅乱的云水,西泽尔试了试刀口,依然锋利如初。他卷起袖子,把皮质刀鞘捆在了腕口,这样一来它被衬衫的袖口遮蔽,但很容易取用。
第四章·炽天使之棺
西泽尔和阿黛尔赶到教堂的时候,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马斯顿的人口,九成以上都是住在下城区的平民,上城区的贵族只有百余户人家,他们围绕着伯赛公学居住,把孩子送来伯塞公学读书,自己也在伯塞公学的教堂里做礼拜。
因为是教堂的召集,人们都稍作修饰,男士们穿着庄重的礼服,女士们则穿着素色长裙,戴着精致的小帽,面纱垂下来遮挡面容。学生们也都赶来了,男孩们就穿着校服,女孩们则和她们的母亲一样换上了素色的裙子,蒙着面纱,以示对神的虔诚。
罗曼神父站在宣讲台的最高处,他是伯塞公学的校长,也是这座城市里地位最高的神职人员。他慈祥而严厉,总在教士服外披着一条血红的围巾。那是教皇为了奖励他为教廷所做的贡献,特别颁赐的,罗曼神父说自己戴着这条血一般的红围巾,就是随时要为神奉献自己的鲜血。
这间教堂还在使用车轮形的蜡烛大吊灯,数以千计的蜡烛在穹顶下燃烧,仿佛漫天星辰。罗曼神父站在星辰般的烛光下,如同神的侧影。没有人大声说话,大家都远远地向罗曼神父行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