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5)
我们几乎是一起念了出来,我们哈哈大笑,嘻笑着耸着肩膀。
“路远吗?有晕船吗?”我问她。
“我从上海那个方向回来的,杭州那边的话这几天没船。”她把自己湿透的碎发别到耳后,“是大船,不会晕。妈的,过了这些年,船票竟然更贵了,本地人都不给减价的。我还在售票处跟卖票那人吵了,因为我不会说本地话,他就不让我走专用通道,我给他看身份证也不顶用。”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什么坐船坐车的还是别人一句话的事,哪有什么规则可言。外面不一样,外面走不了后门的。我上一次去车站晚了两分钟人家就不给我上了。不像这里,连司机都会迟到。”
她自顾自地说着,她没看我,我想她也没期待着我听。
“那船,你坐过吗?据说是新船,有好几层的。”
“我没坐过,我不怎么出去。”
“哈,你以后上大学会常坐的。”她笑了一下。
“成绩还没出来,”我挠了挠头,“还没有定论呢。”
“你高考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没感觉。”我如实回答。
“你那么聪明,会有好结果的。”常荞笑着拉了拉我的肩膀,让我靠得更近一些。
她是因为高考的失利,所以才远走他乡前去新疆的。原本她应该去杭州,考省里面最好的大学的。她和我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失败,但也只有我们这么认为。
“对不起啊,四年过去了,还是没有电扇和空调。”她的枕头上都湿了,头发黏在脖颈的后面。
“那你来我家吧。”我提议。我家有空调。我家是镇上面家境最殷实的一家。我爸是局长,什么人都巴结他,我家里还有个仓库,专门放别人送来的烟酒茶叶土特产。
“不去了。”
我知道她不会来。她来我家永远只有一个目的,和我哥吵架,劝他放弃。还有我爸,她不喜欢我爸,我爸也看不上她,他常对我哥说:“你赶紧把你和那□□的事处理了。”我爸喜欢处理人和事,如果他能亲自动手,他早就这么做了。这还是碍于我哥的情面。
“你还会走吗?”我问她。
四年前,常荞没考上好大学,她妈想着大学就算了,让她就在这儿找个工作赚钱了。她腆着脸去找我爸帮忙安排一下,那个时候常荞和陈沂的事正闹得满城风雨,我爸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可是我哥在那儿一直煽风点火,说让她留在这儿吧,以后结婚方便。我爸没辙,就给了她个文秘的工作,本来九月份就要开始上班了,没想到八月她就买了去上海的船票,逃了。
那天我去她家送点水果,我们一起在床上吃李子。这时外面突然下雨了,我想到电视机里面报的,台风就要来了。天气阴得像是早早入夜。我们看雨,窨井盖儿没有及时打开,水漫上了院子,整条巷子已经成为了一条河流。
那天,她说:“我们很像浮在海面上的一艘船。”
第二天,她就走了,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句告别。
后来的日子里,我读书总会剩下几页,不去读它们的结局。那很残忍,无论铺垫得多么精细,故事永远都是戛然而止。很多的创造,很多的美好,到最后都会消失殆尽,轰然倒塌。
她没有回答我。常荞看着窗外,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她只是自顾自地说:“小妹,你长好大了。”
她笑眯眯地看我,托着脑袋靠在我的身侧。手指慢慢滑过我的眉骨、眼角、鼻梁和嘴唇,她说:“你变得和过去好不一样。”
是吗,常荞?你知不知道,有的时候连我也认不出我自己了。四年前我还是一个固执地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初中生,还有很多东西让我在意,那些做不出的数学题、蚊虫烦扰的夏夜、与哥哥无休止的争吵、漫长得永远也看不到头的时间,你不是唯一的,因为我总觉得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但我现在只有你,常荞。我已经不再是四年前那个幼稚的孩子了,我即将长大了。而你呢?你变得怎么样了呢?
常荞,抱抱我,像是以前一样。我想起过去的那些暑假,无论再热,你也会搂紧我的腰抱住我。我埋在你的胸口,抚摸你粘着细汗的滑腻的皮肤,嗅着空气中淡淡的汗味。那是夏天的味道,我在你身上嗅到了整个夏天。没有你的这四年,好像日日都是寒冬。
但她到底没有这么做,我们胳膊挨着胳膊,但中间好像阻隔了一整个时空。
天气太热了,她用蒲扇帮我扇风,但走了这些路,我还是跟要中暑了一样。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扭作一团,像是浪花延伸至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