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26)
如果不是我要回国的原因,我想我会跟她长久下去,我的生命里还没有什么东西会让我觉得能够持续,她是第一个。在戴高乐机场,那是一次夜航,我看着窗外如脉搏般蜿蜒的城市的街道,它们逐渐变小,小到就像一堆积木,小到最后消失在四方窗户的一个角落。当我在虹桥降落的时候,一场夜雾正在袭来,我在机场外的马路上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水汽凝固在我的脸上,那是夏天,夜里依旧很冷。
我还是会有那些幼稚的幻想,好像常荞会穿越那无尽的迷雾,向我走来。而再一次见到她时,我还能认出她来吗?挺好笑的,我对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心,你如果让我去回忆,我承认,我已经记不起她的脸孔了。她的面容和我遇到过的无数个人的脸相互交叠,四散而去。我已经明白这么一个事实,常荞在我的记忆里,比起一个个体,更像是一个概念,概念容易被遗忘,它们终究会变成模糊的片段。
如果我能再见她一次,我还有什么未说完的话吗?我还有什么未尽的事亟待去做吗?
我曾经采访过一名导演,他刚刚完成了一部关于一位著名设计师的传记片。我问他为什么会选这个主题,他解释道,一个人会让人着迷的原因,不在于他本身,或许更多是在于他身边的人,因为他而成为了怎样的人。那时候我并不是很了解,在翻译的时候甚至觉得他的语词里出现了语法错误。但后来我觉得他是对的,我痴迷与那些惊人的群像,对单主角的独角戏嗤之以鼻,但在生活里我是一个不愿意与他人产生联系的人,我想是他的话戳到了我的痛点,让我在第一时间里没有选择相信。
那位设计师最后死了,如同很多名垂青史的传奇设计师一样,在滥交与狂欢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位导演后来去拍了切.格瓦拉的传记片,我认为这是一部很失败的作品。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想常荞。工作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与他人的感情生活让我疲倦多于欢愉。但那个夏天的影子仍旧偶尔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很想回去再经历一遍,我觉得一个人漫长的一生当中,或许真的就只有这么几天的时间,是不需要考虑任何事情的,在这种状况下那些愚蠢的幻想也变得合理了。在回老家过春节的时候,我偶尔听到闲言碎语说她自从那次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觉得以后她也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怪罪她,更没有怨恨她,而如今她杳无音讯,我更没法对她有更多的情感。
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大多数我选择冷眼旁观。他人的生活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部供人评价的影片,人们在出生时就应该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些的准备。在我采访的很多人中,他们都承认自己的生活里糟糕的事占绝大多数,我追踪的一些故事,最后都流向了一个不能算好的结局。于是我更愿意去承认苦难的永恒,而不再愿意相信奇迹。那些中奖的彩票,未引爆的炸弹,迟来但最终还是来了的平反,这些故事或许能给人力量,但都不再迷人。它们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之前我在上海办事的时候,在南京路一家肯德基门口撞上了一个认识的老乡,那时我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世界这么大,时间长到看不见尽头,可重逢还是这么发生了。在那时我开始怀疑,如果奇迹真的存在,那么这可能是我最接近奇迹的一刻。后来我走在许多陌生的街道上,看到人群经过,看到大厦耸立,总觉得我曾在这里生活过,路过的人都与我有亲。很多年后我走在曼谷的街头上,再一次经历了这样的感觉,因为当我走过一个拐角时,我觉得我看到了常荞。
我想我是看到了她的头发,飘散在热带的风中。我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那好美,想要再转过头去看一眼。这一刻我想到了常荞,在第一秒里,我只是觉得那像她,到了第二秒,我突然觉得那就是她。
那时正值泰国的水灯节,人们都赶着去湄南河放水灯。人潮拥挤,我被裹挟着向前。今天无风,连烟都是不动的,而附近的人实在是太多,庞大的队伍像是静止的。这样的景象很容易让人想到时间暂停。此刻我看到远方高处铁塔的红灯,闪烁着有点像天上的焰火。以前有人玩过寻找铁塔的游戏,穿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来找到拍摄铁塔的最佳角度。可铁塔总是在那里,我开始庆幸人类所建造出来的东西从某种程度上是不变的,它们不像人本身,它们不要自由,它们也不会让别人受伤。
它就在那里,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它。
此刻所有的语言都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潮湿的热浪从我的皮肤上飞逝,钟声四起,我觉得全世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我想我大概是体会到了时间暂停的时刻,只有回音在我的耳朵里隆隆地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