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绾欲离开,才恍然觉醒不论洛城或歃月凼,自己已无处可去,亦不知师父在何处安顿。在门前踌躇再三,只得决定折身回宗祠,与他们会合。
穿过拱门,一眼看到院中架着的柴堆火势凶猛,一干人靠在墙根下屏住呼吸默默听着干柴噼里啪啦的呜咽,如丧考妣。百里弥音纤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火把,站在柴堆前一动不动,挺拔的背影掩映在熊熊烈火中,甚是邪魅狂傲。
须臾,只见冲天的火光渐渐收敛,转而变成深幽的蓝焰在柴堆上跳跃。与此同时从中传来古怪的嘶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令人寒毛直竖,生怕火焰即刻将化身巨蟒,朝众生吐着殷红的蛇信子。
墙根处众人不约而同纷纷自拱门退出,昌池道人特地经过户绾身前,不由分说把不明所以的户绾一同撵了出来。户绾被师父推搡而出,愕然回头,但见火场中除了百里弥音之外,已空无一人。虽不知大家何故突然退避三舍,然而见百里弥音如入定般纹丝不动,户绾竟觉心急如焚,不由提醒道:“师父,她还没出来,祭司她怎不出来?她还在里头做甚?”
“待患者腔膛内的金蛭蛊尽数烧焦,其所散发的恶臭刺鼻难忍,她也呆不住的,马上便出来了。”昌池道人回答道。
户绾得知仅是恶臭难耐,并非处境危险,当下才放下心来,不再言语。卫封扫了眼户绾,若有所思。他认识户绾七年,深知她处事素来端持淡寡从容的态度,方才急切的语气倒是头一回见。
果不其然,如昌池道人所言,不消一会百里弥音便捂着口鼻走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径直走到户绾跟前,欲言又止,干杵了半晌才支吾道:“余下中蛊者要尽快安排活焚,刻不容缓,你的针灸麻醉法甚妙,还需......仰仗你出手相助。当年血债与他们无关,罪不可恕的只......只有我。”
户绾微微颔首,便是与百里弥音有不共戴天之仇亦不会殃及无辜,何况不过举手之劳罢,当即不假思索答应下来。看着百里弥音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蓦地渗出淡淡的悲凉,没来得及想去追究她当年作的孽。户绾岂会不知她一身傲骨,遇事均不愿有求于人,能诚恳地说出那番拜托之辞,对她而言已是何其卑微的姿态。为了让中蛊者免受疼痛折磨安然上路而屈身求助,户绾不禁茫然,眼前人与当年屠戮夜向她放冷箭的女修罗,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百里弥音。
“小百里,估摸着这会儿烧成灰烬了,差不多便着手施法渡灵归宗吧,让无知的昌老道好好瞧瞧这世道大有玄机。”李堂道长拍了拍昌池道人的臂膀,全然不顾忌金蛭蛊笼罩下的沉痛氛围,亢奋道:“你快去准备家伙什儿,让这帮凡夫俗子长长眼,有幸一睹百里祭司的风范,而不止仰于你的精奇箭术。”
户绾确实不曾目睹百里弥音行祭,当年亦不曾在坊间听闻李堂道长所抬赞的祭司风范。他既出此言,许是知道百里弥音不操持日常祭祀仪式,因而就算是她的亲随亦不曾见过。
百里弥音未搭理李堂道长的话茬,不动声色依言离开,准备作法的物事去了。虽冷冽到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却可感受到她自内心是敬重李堂道长的。
“李堂道长,我来帮你设法坛吧。”卫封目光炯炯自告奋勇,对此特别来劲。
道教设法坛少不得符箓、朱砂、黄纸、八卦镜、桃木剑等物事,繁杂琐碎令人眼花缭乱。法印令牌令旗亦十分讲究,步罡踏斗假方寸地造九重天,步步有玄机。
“别,不要你献殷勤,小百里简贫寒酸,不虚设法坛,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李堂道长津津乐道:“我施引魂法亦少不得香烛纸贡请祖师爷,她则轻巧,背个箭囊便可阴阳开道,嘿嘿……自叹弗如啊!”
卫封不以为然,只当李堂道长夸大其词,心想既然比茅山道法高明还修书请他前来做甚。
当百里弥音身着一袭金绣蟠螭纹黑丝锦长袍,背着箭囊携着弓出来的时候,端是一身凝聚的阴寒气势宛如地府使者,便足以威慑众人。她腰间松松垮垮系着褐色绸带,绸带一端绑着拳头大小的铜铃铛,垂至脚踝处,随着她走动,铜铃铛便清脆悠扬响起,回荡在宗祠内,苍凉之感油然而生。
百里弥音目不斜视来到拱门外,在灰烬前驻足,伸出手,等候在此的亲随毕恭毕敬将早已准备好的灵牌递到她手中。一干人不由自主退至墙根下,目不转睛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随手将死者的灵牌束在腰后,随即举起弓拉响空弦,竟跳起亘古而高深莫测的舞蹈。步伐凌乱毫无章法,举手投足却翩若惊鸿,散发着庄严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弦音沉吟,与铜铃铛之悦耳遥相呼应,合成一曲动听冗远的旋律,含蓄古朴婉转明亮,神秘而失真,一时如同置身幻境。
须臾,户绾只觉头脑昏沉,视物模糊,竟恹恹欲睡。浑浑噩噩间,忽闻昌池道人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绾儿,快将耳朵捂上,莫要听声。”
强撑起神志捂紧耳朵,片刻便醒转过来,悄悄扫了眼旁人,无一例外如自己一般狼狈,就连李堂道长亦无法幸免。
将目光投回百里弥音身上,这一看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见她迅速抽出三支赤羽箭掷了出去,脱手后的赤羽箭像是有了意识,在空中变换阵型呈三足鼎立格局,箭羽朝上于空中飞速旋转,带起一道劲风,将灰烬拢成一条活灵活现的蟠螭,绕着三支赤羽箭腾跃。
紧接着腰间的绸带竟似有人拉扯般,时而松弛时而紧绷,拳头大的铜铃铛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缓缓悬浮至她齐腰处。
百里弥音猛收手,三支赤羽箭戛然落回她手中,瞬间风止声消,蟠螭解体,万簌寂静。将赤羽箭收入箭囊里,顺势抽出腰后的灵牌,转身一步一顿缓缓走向宗祠正厅。她的神情虔诚而庄重,铜铃铛紧随她的脚步静静在她身后漂移。一干人目瞪口呆,直到她跨过门槛不见了身影,方如梦初醒。
“年纪轻轻有如此造诣实属罕见,单凭她驾驭赤羽箭收放自如足可见其深厚的内息修为。我苦修全真半生且辅以活络通脉的药石助炼,亦差之千里,望尘莫及啊。”昌池道人惊叹不已。
“你们可都看见灰烬具形的无角螭龙了?蛇身虎形龙相,我在山海经里看过,那是蟠螭,乃洪荒神兽。”卫封显然已将百里弥音奉若高山,眉飞色舞道:“若说此乃内力聚化成形,那铜铃铛却似有人捧着似的凭空吊着,定是亡灵罢,祭司真的召唤回亡灵了。”
“我们又不瞎,那么大一条神怪之物能看不见?”李堂道长没好气白了眼卫封,郁结道:“她的内息非同一般,可化无形为有形,亦可化有形为无形,需要什么法器,随心所欲以内力幻化即可。我要有这般内息修为可依仗,还画甚糟心符箓,神识意念足矣。”
“蟠螭便是化无形的内力为有形,神态威严勇猛栩栩如生,然而化有为无过于玄妙,我有些懵懂。”卫封迷惑道。
“愚不可及!打个比方吧,我和你师父昌老道都想打你屁股,我找了棍,他则用内力凝聚成棍,然后我们狠狠将你仗毙。同样的凶器,我有形而他无形,这样说你懂了吗?”
卫封默默捂紧屁股,连连点头道:“懂了懂了懂了,豁然开朗。”
户绾一语不发,心不在焉听他们讲话,暗自回味百里弥音对她低声下气的请求。户绾总感觉忽略了什么,如今冷静下来捋捋,竟隐约从她语气里捕捉到些微决别的悲壮。
从始至终,她对户绾没有一声道歉,没有一句解释,却把罪过独揽于身,根本不奢求宽恕。若真如夷冧所言,当年乃乌里族有错在先,她又为何绝口不提此事。户绾隐着内心的不安,眉眼却藏不住忧色,旁睐李堂道长,寻思得尽快找个时间向他求证才好。
一行人在宗祠忙到入夜才打道回府,俩老道不愿骑马,挤在堆满草药的车厢里,差卫封驾车,仨人把户绾丢下便先行离开了。
户绾攥着缰绳望马兴叹,相顾无言。马是好马,骨峻蹄轻,长鬃顺泽,奈何户绾连上马都成问题。与马儿眼神交汇下,它竟从鼻腔吭哧出声,不知是催促还是嘲笑,令户绾颇为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