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璇大惊:“什么?!”
这时,陆骁却走进了院子,在中庭搬了把梯子回来,准备放回后院。戚含章眼尖,将人拦了下来:“陆骁,以安呢?”
陆骁扛着梯子,道:“刚想跟公主说,小姐在那儿。”说着,他后退了两步,指了指中庭上头的一轮弯弯明月。
戚含章一愣,跟着退了侧屋,步入中庭,顺着陆骁手指的地方看过去。
穆家屋顶上坐着个人。
戚含章:“……她是怎么做到这么折腾了还有折腾的劲儿的?”
陆骁道:“小姐让我搬梯子过来,然后就上去了。”
戚含章深吸了一口气,脚一跺,牙一咬,心一横,道:“陆骁,把梯子架好了!”
玉璇吓得花容失色:“公主!公主别啊!”
陆骁呆了:“公主说笑呢吧!”
戚含章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碍事的宽大外披脱了丢进玉璇的怀里面,吩咐道:“玉璇去拿两个披风过来,陆骁你赶紧架梯子!”
陆骁不敢违命,值得寻了个屋顶与屋顶接头的三边处,将梯子架稳了。玉璇回穆以安的屋子拿来了两件披风,戚含章想也不想就直接两件一起套在身上,将裙子向上收拢,往身前系了个疙瘩,露出双腿方便爬梯子,喊了一声:“架稳了!”就十分干脆利落地爬上去。
陆骁在底下牢牢把着梯子的两个脚,侧首问玉璇:“你家公主这么熟练,怕不是第一回 上屋顶吧!”
玉璇却是吓得脸色苍白,瞪他:“皇宫哪里给让爬屋顶的啊!更何况还是公主!这是公主第一回 !”
陆骁的脸也白了。
诚然,此番是戚含章第一回 爬梯子,上屋顶,自己也心里没数,只敢仰着头望前面,根本不敢往下看一眼。心里面阵阵发毛,只得碎碎念:
“这回要好了,这要是掉下去,看我不掀翻了穆老幺你的屋顶,让你下雨也淋着!”
“爬那么高……穆老幺你是不是想上天!”
“不怕不怕……戚含章你从小怕过啥啊你……”
总算,勉勉强强算是上了屋顶,戚含章下意识抬起双手,艰难地保持着平衡,踩着瓦块,重心全部放在了脚尖上,一步一挪地算是接近了房梁,也总算看清了房梁上面、迎着满轮月光的姑娘。
穆以安愣愣地坐在房梁上头,房梁比戚含章想象中的要宽大很多,穆老幺一个人横躺上去都不成问题。这姑娘身上就披着自己那身鹅黄色的睡衣,睡衣质地柔软,夏季将至,更是用了三分棉纱,显得柔软。夜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她光着的一双小脚。穆以安驮着背坐在房梁上头,没有挽任何发髻,披头散发地发着呆。
戚含章借着月光才看清了她的脸。穆以安的双眼红肿得像小兔子一样,眼角的泪痕格外明显,樱唇微张,细瞧才能发现在微微颤抖着。
戚含章的心没来由的又是一疼,像被刀子剜过一般,让她险些直不起腰来。
终于,戚含章不那么顺利地坐到了穆以安身边,解开自己裙摆上的疙瘩,又脱开一件披风,裹到穆以安身上,缓缓地道:“夜里凉,别又让风吹着了。”
一直发呆的穆以安仿佛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转脸过来看着她,一双眼睛通红,血丝缠绕眼睑,十分吓人。
戚含章一言不发,只是将披风给她披好了,将绳结拉到她的胸前,帮她系紧。
穆以安十分乖巧。
戚含章想起了傍晚时分史太医来瞧过吐得死去活来的穆以安之后同她说的话。
“之前给穆小姐开的方子本就是让她将腹中污秽之药尽快吐出来,免得日后回留下什么要不得的病根。又加之舟车劳顿,穆小姐早就该吐出来的。”
“可她……她到了府上才吐,太医,这是不是?”
“公主莫要担心,老臣猜,怕是穆小姐一直忍着,憋到了家里才吐的。虽然看着凶险,但吐出来了,就会舒畅很多了。”
她没忍住,微微勾起唇角嘲笑穆老幺:“你啊,当真是个窝里横的!当着未来大嫂的面吐那么一回又没多大事,非要巴巴儿地憋着,等回来吐个天女散花专程给我看是不是。”
穆以安撅了撅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戚含章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直接戳了她脑门一下,怪道:“你啊!大半夜不睡觉上房揭瓦的!折腾地我也跟着上来。”
穆以安闷闷地道:“这个地方大,又能看得很远。”
戚含章歪头看过去,除了远处黑成一片的夜幕并上弯月和零星的星子点缀,便只能看见穆家其他院子的房头。偶尔几只夜鸦飞过,成为了唯一的景致。
戚含章:“……”
哪里大?哪里远?
还不待她开口说话,穆以安却已经将头靠到了戚含章的肩膀上面,又继续木愣愣地盯着远处的屋顶看,眼睛里根本没有聚焦,她只不过是在发呆。
戚含章笑她:“非要大半夜躲着哭,还不是躲在被窝里面哭,跑到房顶上,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穆以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她。
戚含章有样学样,也看着前面的弯月发呆。
蓦地,穆以安开了口,声音哽咽沙哑:“含章,有件事,我不大明白。你懂那么多东西,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戚含章柔声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穆以安吸了吸鼻子,沙哑地道:“我、我本有一件心爱之物,对它爱不释手、小心呵护。如今一场变故,却要被人硬生生夺了过去,将它糟践一番。我不但不能讨回来,还必须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地将它送过去给那个恶人!”
戚含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穆以安继续道:“但几乎所有人都在骂我。说是我自己没有保管好心爱的物件。说既然已经损坏了,倒不如将损害降到最小,干脆送给那人便好。说我名声坏了不好,说我……”穆以安咬着下唇,双手捏住了自己的裙摆。
戚含章觉得夜晚风真的很大,将自己的眼泪也吹来下来。
穆以安凄凉的声音又传进了她的耳朵里面:
“这是什么道理,夺人所爱还要让人欣然接受?四书六经、人伦纲常、天理轮回,究竟这是哪一条规矩?哪一条自然?含章……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知道很多。这件事我不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能不能,教教我?
“男子说这叫风流,女子说这叫放荡。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得不一样?”
戚含章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发着抖:“是什么?夺走的东西,是什么?以安?”
她觉得自己的肩膀一湿,转头望去,穆以安又留下了眼泪,顺着方才她脸颊的泪痕重新淌了下来,沾湿了戚含章的披风。
穆以安嘴唇张了几下,最后才咬牙道:
“我的自由。”
去维护自己名声的自由,去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去保护自己的自由。
一夕之间,一个女子的自由就可以被另一个人如此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地夺了过去。男子仰天大笑,以此为荣、以此为傲,在自己的风流情债上得意浓墨重彩的一笔。
得意于自己毫无损失还大赚一回,姑娘非但不能将他如何,还因着要顾及自己的名声乖乖被他如何;得意于世间公道仿佛都站在他这边一般,要么让姑娘对这件事情三缄其口、忍气吞声,要么就是娘家里面怂恿,将那姑娘送上花轿,嫁入家门。
没人会知道,男子腰间那根随意可解的裤腰带,将会成为另一个姑娘的送命白绫。
前朝魏国公主强嫁驸马之后三年便郁郁而终,京兆尹和各州府县衙门更是堆着累累类似的案卷积灰。
生而为女,她们最终只是定谳具案上面一个轻飘飘的冠夫姓氏。
戚含章揽住穆以安的肩膀,星眸之中充盈泪水,更汇聚着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剑,她红唇微启:“以安,你知不知道,那日你回京,我有多高兴。”
穆以安眼泪“吧嗒”一下又不自觉地落了下来,伴着冰凉的夜风,如刀刃一般划过她的皮肤。
戚含章呢喃道:“我很久没有那么高兴过了……很久没有期待着去做一件事情、去见一个人,甚至,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中,我已经快忘了真情实感是什么了。”
“含章……”
戚含章亲吻了她的头顶一下,然后默默将脸贴在了她的头发上,眼尾已经红得快滴出血来。美人我见犹怜,朱唇轻启:“我抬头,看见一个耀眼如星辰的姑娘扒拉着栏杆,一双眼睛盯着我看,口水都快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