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48)
“为甚么要这般护着你?”恭妃接过她的疑问,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你可知,太后是这宫中最念旧,最体恤下人的主子了。因她是贫苦出身,知晓身为奴婢的艰难。而你……我亦不知道为甚么,或许是因为你曾是前首辅的家里人罢,太后看见你,就会想起前首辅。”
穗儿或许永远也不能弄清楚太后为何会这般护着她,但这份恩德,她牢牢记在了心中。于此世间,待她薄者甚多,待她厚者甚少,故后者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有能力了,可以对这些人有所回报。
穗儿与恭妃商定,每逢朔望及初五、初十、二十日、二十五日,穗儿能趁着午后至掌灯时分顾嬷嬷不在咸福宫中的机会,前往安乐堂老姑姑处绘图。因着顾嬷嬷每逢这些日子,都有半日不在,要去内官监向她的上级汇报咸福宫近五日的事项。她是宫中少有的拥有出入玄武门令牌的宫婢。她的上级,实际上就是司礼监大太监张诚的干儿子——内官监少监张书福。张书福得她汇报后,会向张诚报咸福宫事项,张诚会定期捡其中要事向皇帝禀报。皇帝一直严密监控着咸福宫,他猜忌恭妃,不允许她肆意走动,也不允许她与除了太后之外的任何人来往,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注意。
穗儿利用这短暂的半日时光,努力回忆前首辅曾给她的所有绣样,闷在安乐堂中,将画幅一点一点拼接完整。她每次去安乐堂画画,老姑姑就坐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她。她会给穗儿端上一杯热水,亦或做点小吃食给她垫肚子。阴雨的天气中,安乐堂内一片昏暗,她还会点了油灯,照亮桌案。天凉了,她会为穗儿烧暖手炉,为她缝制冬袄。真如母亲般,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穗儿时隔数年再次体会到了早已失去的母爱亲情,与老姑姑之间的感情也愈发深切,难以分割。无形中,她已然将老姑姑当做了另一个母亲,希望能一直照料她,为她尽孝。
绘画持续了三个月,终于被顾嬷嬷发现了端倪,穗儿和恭妃不得不暂停了一段时间,等顾嬷嬷解除了怀疑,才继续再画。由于这项工作万分繁琐,穗儿又不似被张鲸抓住时敷衍他们,可以随意乱画,因而一直持续到第二年,也就是万历十三年的四月份,穗儿才基本上完成了全幅绣样的拼接。
她与恭妃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研究这全幅绣样,事情出了变故。万历十三年五月初三,张鲸以东厂例行巡查的借口,亲自带人来到了咸福宫中,并确认了穗儿就身处咸福宫的事实。他当时并没有当场将穗儿抓走,因为忌惮顾嬷嬷,亦害怕此事传入皇帝耳中引发皇帝猜疑。
咸福宫成了危险之地,但穗儿却没办法再随意调动,她觉察到咸福宫中应当有内奸,否则是谁向张鲸通报了她的所在?慈宁宫已经回不去了,安乐堂不能暴露,咸福宫已然强敌环伺,四面楚歌,穗儿陷入了入宫后最危险的一段时期。
第35章 【旧事】
穗儿如今非常不愿意去回忆万历十三年五月至万历十六年十二月这两年半间她所经历的事。因为那完全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一段时间,她经历过差点吃下被人下了毒药的食物,睡觉的过程中卧房险些失火,私人物品多次被人翻乱、例钱失窃,走路被人下绊子,以及数不清的罪名嫁祸,诸如盗窃财物、宫禁后随意走动等等。
如今回想起来,如若不是她自己谨言慎行,做任何事都留一个心眼,再加上方铭暗中通传张鲸的部署,太后、恭妃多次出手抵挡灾祸,以及身边两个好友韩佳儿和吕景石的鼎力相助,她恐怕真的活不过那段时间,不是被人害死在宫中,就是要被张鲸成功嫁祸罪名而带出宫中,再次成为阶下囚。
韩佳儿与她成为挚友,源自一次阴险的嫁祸。有人将不知从哪儿窃来的一包珠宝首饰藏在了她与韩佳儿的床铺中间。穗儿可以笃定这件事是张鲸指使,因为没过多久,搜查失窃珠宝的东厂就精准地找到了咸福宫的宫人房,更是有如上天指引般直接从她和韩佳儿的床铺间搜出了那包连她们都不知晓存在的珠宝包袱。穗儿每日早间整理床铺,晚间也要铺床,如若那包珠宝首饰在,她必然会发现,但是那日早间她不曾注意到任何特殊情况,因而这包珠宝必然是当日她与韩佳儿都起身后,有人藏在了那里。这么短的时间东厂就找了来,实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圈套是东厂设置的。
好在,这件事恭妃娘娘表现出了难得的硬气,查明嫁祸事实后,更是直接顺藤摸瓜找出了那东厂安插在咸福宫中的宫人,将她赶了出去。这宫人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东厂自然把所有罪名都一气儿推到她头上,以掩饰他们试图陷害穗儿的事实。而这件事吓坏了韩佳儿,因为赃物就藏在她和穗儿之间,不是她偷的就是穗儿偷的,她还以为自己逃不了罪名了呢。而穗儿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镇定与对她的庇护,实在让她感动不已。这丫头是宫中少见的纯良之辈,虽然单纯但不笨,她明白自己在勾心斗角的宫中生存困难,必须要找到依靠,穗儿如此聪慧又义气,她一下找到了主心骨,自此以后对穗儿死心塌地。
也就在这次嫁祸事件后没多久,曾帮过穗儿的延禧宫洒扫内侍吕景石出事了。彼时正值万历十三年的严冬,身怀六甲的郑德妃从延禧宫旁的宫道走过,却不小心踩了地上一滩结了冰的水,差点滑倒,受惊之下动了胎气。虽然后来太医诊断并无大碍,但延禧宫的洒扫内侍吕景石却摊上了大事。尽管吕景石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清扫过延禧宫外的宫道,保证不会留下水迹,可他乃是最低阶的内侍,延禧宫的主子不愿招惹郑德妃,更不会袒护于他,便直接把他交了出去。
就在吕景石要被内官监带走之际,一封调令,却将他直接调到了咸福宫。指令是张诚直接下的,而张诚是受了太后的旨意。穗儿为了救吕景石,拼死求见太后,更是查明事实,证明了延禧宫外的那滩结冰的水,是每日巡回,给门海碎冰的内侍留下的。门海是每宫每殿门前都会摆放着的大水缸,又称吉祥缸,太平缸,用来救火。冬日里,门海中存着的水无可避免地会结冰,宫中会派专人每日将门海里的冰敲碎,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些碎冰的内侍,一般会在身上背个簸箕,将碎冰存入其中,巡回一圈后带回宫中冰窖存放,还能得一点赏钱和用度。如若巡回过程中气温上升,冰块自然会融化,滴落水滴。延禧宫外那一长串的水渍就是这么来的。
这一番解释,还是张诚亲自去说与郑德妃听,郑德妃给了张诚和太后的面子,不再追究。吕景石被穗儿救回一条命,自此感恩戴德,与穗儿、韩佳儿一起在咸福宫中互相扶持。
万历十四年正月,郑德妃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便是皇三子。圣上大喜过望,对郑德妃更是百般疼爱。德妃晋封贵妃,皇三子起名常洵。而随着这个男婴的诞生,宫朝内外开始陷入争储的漩涡之中。太后越发紧迫地催促皇帝将皇长子常洛立储,而皇帝却百般偏心于郑贵妃和皇三子常洵,外朝臣子也开始连番谏言陛下早日立储。皇帝心绪愈发焦躁烦闷,多次与大臣发生冲突后,开始频繁辍朝,每日酒醉深宫,不理朝事。
或许是皇帝对恭妃和皇长子的憎恶愈发深切,咸福宫的日子也愈来愈不好过了。顾嬷嬷严格控制着咸福宫中的每一个人,而恭妃每日以泪洗面,她已经很多日不曾见过自己的儿子了。别宫的孩子都能养在自己身边,只有她与自己的骨肉分离。皇长子自出生后就一直养在乾东五所,由乳母抚养,与生母见面的机会甚少。穗儿对恭妃怀着深深的同情,但她也无能为力。这样残酷的深宫,更无形之中坚定了她必须逃出宫中的信念。
磕磕绊绊熬到了万历十六年年末,始终不曾得手的张鲸终于迎来了属于他的末日。或许张鲸冥冥之中也放弃了寻找张居正宝藏,他也不相信有这样的宝藏存在了。但穗儿作为从他手中飞走的唯一一只鸭子,他始终记恨在心,念念不忘。奈何,他掌管的东厂虽然可以在宫外四处横行,宫内却寸步难行。宫中势力错综复杂,一步一壑,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加之忌惮于太后对穗儿的维护,他终究不能拿穗儿怎么办。这一年年末,御史何出光,马象乾连番弹劾张鲸,却无法将其搬倒,反倒身陷囹圄。首辅申时行,重臣许国、王锡爵齐齐上阵申救也依旧无果。但这次上天也要弃了张鲸,皇帝召他问话,他因殿前失言,加之这些年作恶多端,终遭皇帝厌弃,被除职贬回老家杭州。依附于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序班邢尚智等一班人等也自此失势,邢尚智被论死,刘守有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