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44)
这一病,就去了半条命。穗儿在安乐堂中一直养病养了将近两个月,无人问津。这个地方,连张鲸都不会找来。每日相伴的,就只有那面部严重烧伤,发丝花白,声线极其沙哑,还瞎了一只眼的老宫女。
老宫女嗓子可能受过严重的烟熏伤害,几乎不会开口说话,偶尔打着手势表达些什么,也都是很简单的意思。穗儿问她会不会写字,她摇了摇头。穗儿犹豫了很久,最终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被烧伤。她好像也没有名字,穗儿唤她“老姑姑”,她听了似乎挺开心。
老姑姑懂一些医药知识,每日都会用烫过的毛巾沾着温润的清水仔细擦洗穗儿的身子,帮她保持清洁。每日的吃食,也都是她做了送来,都是些麸粥、腌菜,吃起来难以下咽。但不知道这老姑姑从哪里弄到了些菜种,翻了院子里的一小块地,自种了些可口的蔬菜。这安乐堂里的小院子,从前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此,其余的病患或苍老的宫人都在别处。
老姑姑沉默不语,但很和蔼,尽管她的样貌非常吓人,穗儿却从她这里获得了入宫后的第一份温暖。养病期间,她时常卧病在床高烧不断,都是老姑姑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的额头,她才能熬过最艰难的时刻。
穗儿又想起了已故的娘亲。
将近两个月后,穗儿的病勉强养好了,这次重病,乃是此前受的伤、遭的罪一起爆发的结果,好在她还很年轻,硬是扛了过来。就在这时,慈宁宫的姜嬷嬷带人来提她回慈宁宫,离去的当日,老姑姑和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句话,是她用气音凑在她耳畔说出来的:
“孩子,你要想办法出去……”
第32章 【旧事】
穗儿重新沐浴梳妆,换上了崭新的宫女服,被带到了李太后面前问话。谈话在慈宁宫偏殿之中,李太后屏退左右,只有姜嬷嬷侍奉在侧。穗儿跪倒在太后身前,匍匐着侍候太后下问。
太后欹依着隐囊半卧于暖床上,阖着眸子养神。半晌才开眸,頫视着穗儿问道:
“知道……为什么罚你又关你吗?”
“回禀太后,奴婢知晓。奴婢冲撞太后,罪该万死。”穗儿叩首在地回道。
“仅仅只是冲撞吗?”李太后又问,随即道,“今儿你可以不必讳言忌语,你想告诉我甚么事,尽管说来,我亦不会再罚你。”
“奴婢……妄加揣度太后,已知晓自己罪不容恕,万不敢再胡言乱语。”
“呵呵呵呵……”李太后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似是十分开怀,“你这奴婢,让你说你倒是不说了。罢了,我问你甚么,你且答甚么罢。莫再与我绕圈,我耐心有限。”
“喏。”
“你是怎么进宫的?”太后问。
“回禀太后,奴婢是……南镇抚司的总旗方铭托尚服局崔司衣的私下关系入的宫,随的是年前新召入宫的那一批刺绣都人。”穗儿非常老实地回答道,因为她知道太后这么长一段时间,必然早把她的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了,且她本就是来寻求庇护的,没有必要说谎话。
“你与方铭又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这般托关系入宫?你要明白,你们已经犯了杀头的大罪,这事儿不说清楚,我可没有必要替你们遮掩。”李太后似笑非笑地说道。
“禀太后,奴婢与方铭素不相识,但此前奴婢落入了东厂中官张鲸的手中,被他囚禁起来百般折磨,是方铭救了奴婢。方铭自称是替恭妃娘娘办事的人,救我是依了恭妃娘娘的意思。”
“恭妃……”太后话中笑意更浓,“那么,你又为何会被张鲸捉拿?”
穗儿随即将自己的出身来历,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全部细细讲述出来,唯独掩去了被孟裔从诏狱救出以及在孟家逗留几个月的事,只说她是被陌生的黑衣人从狱中劫走,关押,后来不知为何被放了出来。逃亡途中,又不幸被张鲸的人捉拿。李太后听得很入神,等穗儿叙述完,抬头偷觑,发现太后已然不再半卧,而坐正了身子,倾身而听。
“去年年末诏狱被劫一事,我亦有所耳闻。没想到,被劫出来的人竟然就是你。如此说来,你不知晓那帮劫狱的人是谁了?”
“奴婢不知。”穗儿垂首回答道。
尽管穗儿对孟裔孟旭父子俩充满了怨气,可她仍然想要保护孟家。在她心目中,至少晴姐姐和小暧是无辜的,她们或许根本就不知道父母兄长的打算。自己走时她们如此的伤心,那绝不是表演出来的。如果她此时把孟家牵扯进来,晴姐姐和小暧又该怎么办?孟家长辈虽待她不义,她却不能为了复仇而害了晴姐姐和小暧。
她想起儿时,自己在家乡嘉善县城沿着水道的街边玩耍,被几个年长些的男童欺负,推到水道里,差点淹死,幸而被过路的船家捞了上来。她浑身湿透,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回家找娘亲哭诉,还发狠说要报复,把那些男童都推下水去,让他们也尝尝滋味。娘亲却平静地烧热水给她洗身子,擦着她的发,对她说:“人活于世,苦多于甜,或许未来还会有很多人欺负你,但你要学会以直报怨,至少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他们害你是他们不对,但你不可害人。不要原谅他们,记住谁欺负过你,吃一堑长一智,保护好自己。但永远不要去报复。”
当时她完全不明白娘亲话中的含义,只是被娘亲逼着学会了游泳。现在她历经磨难,被百般欺辱折磨,一腔仇怨无处发泄,完全没有能力还击报复。娘亲的处事态度,对饱受苦难的她来说仍然不能接受,但她好像有些懂其背后的意义了。
李太后沉默了一会儿,道了句:“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喏。”穗儿缓缓抬起头来,垂眸,不敢直视太后。
“好个美娇娘。”太后语调平静地发出一句赞叹,“你当真不知自己生身父母是谁?”
“奴婢不知,据奴婢的养母说,是从河上漂的木盆里捡到的弃婴。”
“你这姿容,还真是令我想起个故人,恍如隔世啊……”太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幽幽感叹道。一旁的姜嬷嬷似是明白了太后在想什么,神色微微有些怅惘。
穗儿依旧跪伏在原地,不敢随意说话。太后神思飘远,半晌才回神道:
“既然你被张鲸那厮追拿,那就且在我这儿待着吧。阿姜,你给她安排点活计,这小都人手这么灵巧,我那件春祭的袍子就先交给她绣罢。你再去与尚服局打个招呼,就说这小都人我先留在身边用着,往后再还他们。”
“喏。”姜嬷嬷道。有了太后这一席话,穗儿心下大定,身子竟然有几分脱力之感。虽然太后对张居正藏宝之传言似乎完全不感兴趣,穗儿说出事情原委后,她连问都不多问一句,着实有些奇怪。但此事多想无益,太后肯定自有打算。她再度叩首谢恩,打算退下。太后却突然出声制止道:
“慢着,不急。李惠儿,来见见你的救命恩人。这都入宫三个月了,你还没见过恭妃罢。恭妃?你且出来罢,甭在那屏风后闷着了。”太后的声音中再度起了浓浓的笑意,直到此时,穗儿才明白为何太后每每在她提起恭妃时,都会笑意暗藏。
身后响起脚步声,恭妃从偏殿南室的屏风后走出,走到穗儿身子右前侧方,向太后福了福身子,道:
“太后,妾失礼了。”
“唉~~说的哪里话,这是我的意思。你身子弱,先坐下。”太后和蔼道。
穗儿此时后背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庆幸自己选择了说实话,她今儿要是在太后面前胡言乱语,估计这会儿已经是一具尸首了。她悄然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恭妃。她此时恰好在她前侧落座,一袭水绿色滚凤纹的琵琶袖交领长袄,下着枣色攀花马面裙,发髻上簪着金雏冠。两弯细细柳叶眉,一对黑白圆杏眼,丹口巧鼻,身姿纤细,气韵柔和恭顺,姿色精丽非常。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慈宁宫中与圣上一度春风,从此高飞变凤凰的恭妃娘娘。虽然她其实活得相当不幸,但至少她在宫女之间可是传奇般的存在。因着李太后与她一般,都是宫女出身,故对她颇为青睐照顾,更是极度维护她生下的皇长子。
只是这位娘娘眉目间一直笼着一层愁云,声音听上去也柔弱无力的,瞧着真是让人心中生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