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30)
孟旷走了两步,来到穗儿近前,把那几本书塞进她手里。随即突然说道:
“你莫喊我旷哥哥。”
“嗯?”穗儿不解。
“总之就别喊。”
“那我……该如何……”
“随意!”她粗鲁地打断穗儿的询问,转身回了书房,内门又一次关上了。
穗儿无言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将注意力转到了手中的书上,第一本是《汉乐府诗集》,第二本是《吕氏春秋》,还有一本《近思录》。她随手翻开了乐府诗集,不曾想直接就翻到了《有所思》,因着孟旷在这一页上折了角。她默默读着这首乐府诗,心下倏然升起一股不可明说的喜悦,这喜悦真是没来由,让她全然不理解。但她心下忽的就欢然起来,方才孟旷那气鼓鼓教她莫要唤她“旷哥哥”的模样,在脑海中也显得可爱起来。
她笑意盈盈地走回到桌畔,为油灯罩了罩子,打算今夜长读解闷。却不曾想,身子刚撑到桌边,“咔嚓”一声,这可怜的桌子终于断了腿,倾覆翻倒过去,油灯也打破在地。
“怎么了?”孟旷听到动静迅速开了门进来,一眼就瞧见穗儿狼狈又无奈地坐在翻倒的桌子边。
孟旷瞧着那断了腿的桌子,登时尴尬起来。油灯也打翻了,屋内一片黑暗。默了半晌,她闷闷道:
“我明儿来修,给你换一张桌儿。”
“嗯。”穗儿半含着笑意应道。
“你……今夜还读书吗?”
“想读。”
“那……你且来书房罢。”孟旷踯躅着说道。
穗儿在黑暗中展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第22章
穗儿收拾了散落在地的书本,缓缓步入书房时,孟旷正收拾了书案上东西,似是将一张纸悄然塞进了袖筒。
她扭身,见穗儿站在身后,便指了指书案后的圈椅,道:
“你坐这儿看罢,我困了,先睡了。”
说罢便坐到罗汉床边,展开被毯钻入其中,面朝里侧,默默睡去,不再理会穗儿。穗儿抿了抿唇,依着她的话儿坐在了书案后,将油灯罩子调整了一下,遮住往她那里照去的光,将光芒聚拢在自己身前。
她禁不住抬眼望她,见她卧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的模样,心里丝丝缕缕的,牵起了道道思绪。再翻开《汉乐府诗集》,那首《有所思》,当真是让她读入了迷。想起自己重回孟家的第一个夜里,或许她也如现在的自己这般,坐在这书案后等着天明。天微微亮时,便再也熬不住出了屋,挥舞起螣刀,宣泄繁杂的思绪。
是这样的吧,穗儿私心里真希望孟旷确如她所猜想得那般,希望自己不是自作多情。
“你莫唤我旷哥哥。”冷不丁她方才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穗儿凝着眸子思索。为何不愿自己唤她“旷哥哥”,也许此情杂然难为外人道。但穗儿却能体会一二,莫不过是气闷与伤感。她到底还是个女子,总听人唤她“哥哥”,便总不住地被提醒她其实是女扮男装身不由己,心里有气也是必然。真正的旷哥哥眼下有家回不得,流浪外地不知何时归,她其实也对哥哥有着万分的思念,总听人念叨她“旷哥哥”,亦难免勾起伤怀之情。
再者乎,他人这般唤她也无妨了,但偏偏唤她的人是自己,心中就又添了一分堵。如若不是自己,也不会害得她二哥离家,她又女扮男装难以回归寻常的生活。自己确实是有些不知廉耻,不懂体恤,太过唐突了。
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懊恼。之前只是出于简单的“晴姐姐”与“旷哥哥”的对应,她才这般喊的。可,自己却又到底该如何唤她呢?小小的称呼问题,竟成了她眼下最大的烦恼。她多么想能和她说上两句话,总这般僵着可如何是好?若是不能有个讨她欢心的称谓,那真是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了。
她撑着下颌,凝望着昏暗中侧卧在罗汉床上的那人,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怨怼。这人脾气真是坏透了,凶巴巴的,当年那般温柔体贴的晴姐姐,真是一点也不见踪影了。许是这些年在军中受尽磨难才会这般罢,若是脾气太好,可不得受人欺负?何况她还得掩饰身份,自然要凶一点才能与他人拉开距离。长久以来心里都闷着一股气,难免会如现在这般了。
说起来……她扮作男子时可真是没什么破绽,若是不露头脸,真叫人无法想到她竟是个女子。想到此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雪夜寒庙中,她第一次对自己摘下面具时的情景,那张昔年秀美的女子容颜,如今却多了三分的英气,七分的俊俏,真是好看。若是不去想她是个女子,合该是个绝世的美男子。
她那体格,女子中真是少见。比自己高出大半头去,一展臂就把自己整个裹进了怀里。身上的力道也大,掐她、拽她、抱她,真是半点反抗也不得。但却又不似男子那般一身的浑浊气惹人厌恶,身上总有那么点淡淡的草药香,大约是因为家里是开药铺的缘故。真把你抱进怀里了,却又莫名的温柔。怀抱暖融融的,似那冬日里的暖阳般。偶尔还会现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憨羞赧状来,真是可爱。
想到此处穗儿面颊一下烧了起来,她暗道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在这胡思乱想甚么呢。
她下意识地用手往脸颊上扇了扇风,好不容易将落在孟旷身上的视线收回到书本上,自嘲道:你到底是来读书的,还是来读她的?
她简单翻了翻汉乐府,眼下却对《吕氏春秋》和《近思录》兴趣缺缺。起了身,她想去找本其他书来读,眸光在书架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一本《花间集》上,兴至,抬手取下。就手从前翻开,便是温庭筠的菩萨蛮十四首,第二首《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反复读着这首词,心口像是被攥住般,柔肠百结。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不禁坐回书案边,铺开纸,提笔沾墨,将这首词细细用心地誊在纸上。誊完后,也不再读书了,趴在桌案上,凝视着这首词,在心头翻来覆去地诵念。不知何时睡意缓缓袭来,她已渐入梦乡。
依稀间她梦到了昔年那个暖意融融的冬日,孟家小院里,年幼的孟暧在身边翻着花绳,耳畔有二哥孟旷读书的声音,厨下有赵姨做饭的香味。晴姐姐就坐在她身边,身子紧紧贴着她,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问她冷不冷。她幸福地笑,说有你在我不冷。好像……好像远处的院门边还坐着一个缫丝纺纱的老妇人,是她已故很久的娘亲,面庞都模糊了看不清,但她应当在笑,笑着远远凝望她。
泪水缓缓沾湿眼眶,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朦胧中,她似乎被人抱了起来,身躯浮空而起,有一双臂膀有力地承载着她,随即将她放入一片温软之中。她双眼迷迷糊糊睁开一道缝,能看见晴姐姐那熟悉的身影。她恍惚间无法认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只任她将自己放在罗汉床中,侧躺好,用温暖的被褥将自己包裹住。她舒适地轻哼了一声,心想自己若是能再也不要醒来便好了。
那人似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穗儿没有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有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花。一声轻叹响起,她起了身,吹灭了油灯,书房内彻底陷入了黑暗。脚步声轻轻响起,她缓缓离去,就像昔年曾带给她无限温暖的孟家人,长久的别离与岁月的消磨,让他们淡出了她的生命,在彼此之间竖起一道隔阂。
“别走……”她出声,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醒了,正身处现实。
那人似乎身子僵了僵,没有动。
“陪陪我好吗?”她乞求道。
那人没有回答,穗儿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她走了回来,重又坐在了床边。静谧暗夜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在弥漫。此情此景,恰如她二人九年别离后再度重逢的现状,她们似乎都隐在黢黑的梦境中,难辨真实,小心翼翼祈求着对方敞开心扉,却又努力地保护着自己,不愿被对方完全看清。
“我唤你十三哥可好?”穗儿终于打破沉默,轻声问。
“随意。”她回答道,声音里似是隐着淡淡的笑意。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称呼,穗儿不禁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