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253)
孟旷和穗儿不知道李成梁能不能看出张允修真正的野心是要颠覆大明政权,也许他看出来了,但却置之不理,他认为大明之颠覆,与他这位白山黑水间的霸主干系不大。他甚至可能会认为,将来他可取而代之。而张允修要利用李成梁和女真人完成这一目的,就需要他在多方势力之间反复斡旋。李成梁为了控制女真,与努尔哈赤结为了姻亲,并一直在为建州女真打掩护,支持建州女真吞并其他的女真部落。而张允修则利用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关系,勾结上女真人,与女真人暗地里谋划了一个更为惊人的计划。如果将万兽百卉图比做一份十分详细的菜谱,那么李成梁恐怕就是努尔哈赤和张允修要吃掉的头道菜,只有吃掉了这道菜,他们才有本钱进一步壮大自身,与明廷分庭抗礼。
一张为了推翻权贵而诞生的图,却必须依附权贵的力量来实现。一个霸主野心家恬不知耻的美梦,却成了一个仇国叛徒孕育外族入侵的温床。一个拳拳爱国的首辅宰相用自己毕生心血凝练出的革新计划,就这样被一群窃国大盗篡改,从此变得面目全非。而窃国大盗之匪首,就是其殷殷托付的亲生儿子。
再也没有比这更为讽刺的事了。
而如今仍在为这身后家国安定奔走的,是两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女子。或许罗洵和郭大友率领的三百锦衣卫也是他们的同伴,但仅凭他们这样一群人,太少了,实在是势单力薄。
而此时此刻,正有数万大军从西北调往辽东集结,率军之人乃是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岂不知这些刚刚打完西北战事、满身伤痕的疲惫战士是来征战卫国的,还是来白白送命的?也许他们拿命换来的,不过只是王朝最后几十年的喘息罢了。
孟旷忽的想起了唐时诗人高适的《燕歌行》,同样的描绘唐军出山海关战辽东的情景: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其中这四联诗句,字字锥心,当为如今真实写照。
身后已然能听到马蹄声,大批军队踏击地面甚至使得大地颤动,枝头积雪散落,纷纷扬扬撒在二人身上。孟旷和穗儿已经走不动了,她们停下了脚步,再往前跑已毫无意义,只有回身做最后的抵抗。
“穗……你要好好活下去……”孟旷轻声说道,她心中清楚,对李成梁来说,自己是碍事之人,无需留活口。而穗儿却还有一线生机。
只这一句话,就让穗儿红了眼圈。她抓紧孟旷的手臂,愤怒又切齿地说道:
“你若死了,我还为何苟活?甚么家国我都不管,与我何干?我只要你!你若活着我便活着,你若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死了便死了,甚么万兽百卉图,谁也别想知道它到底记录了什么!”
孟旷下颌难以自持地微微颤抖,她没有再说话,抓紧了穗儿的手。二人十指交握,这一刻心魂都已连在了一起。
既如此,那便一起赴死!
第183章 闯关东(四)……
“我说你们俩,现在就要死要活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
本已做好赴死决心的孟旷与穗儿,都已拿起刀来准备展开战斗了。却冷不防从不远处的雪地之中行来一个全身白乎乎的人,张口就是一句调侃的话,把她二人惊了一大跳。这人全身披着雪白的布料,隐藏在雪地枯枝树丛之中,伪装极为到位,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
二人定睛一瞧,发现这不正是老熟人——黎许鸣黎老三吗?
迄今为止,孟旷和穗儿与黎老三遭遇过三次。第一次在京中抢夺穗儿的混战时,第二次在逃离南京城时,第三次在嘉善穗儿的旧居之中。孟旷还单独在九龙湾被他营救过一次。每一次见到他的感受都不同,这一次见到他,不得不承认竟有一种亲切到想要落泪的感受。
而就在他身后,白雪中又有一伪装的身影出现,正是竹妍。
“跟我来,我带你们躲起来。你们在这辽东地界上还太嫩,我好歹在这里混了数年,比你们更熟悉这里。”黎老三道,随即又指着竹妍道,“这里更是竹妍自幼长大的地方,她比我还熟悉。不远处有个树洞,是熊瞎子的洞,很隐蔽。那头熊前段时间被附近的猎户猎杀了,洞正好可以给我们藏身。熊瞎子的气味很重,恰好可以遮盖我们的气味,包括血腥气。就算有猎犬搜索,也难找到我们。”
孟旷和穗儿连忙牵起马随着李成梁走,而竹妍将她披在身上的一大片白色布料与蓑衣混织在一起的伪装披风解下来,扫地一般将孟旷和穗儿方才于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全部抹除。她一边抹除一边倒退着走,随着黎老三和孟旷等人一路掩盖痕迹。几人向着密林的西北部行去,来到一片积雪较少的石岗之上,随即在一片十分隐蔽的山坳口发现了熊洞,洞口有伪装用的大石。
孟旷与黎老三合力推开大石,几人牵着马进了洞,竹妍在外断后,确保外面没有留下痕迹,这才最后钻了进来。孟旷又与黎老三合力将大石推回来堵住洞口。
四人一马顿时被黑暗吞噬,黎老三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洞中早已准备好的,用皮毛覆盖着的炭盆,并确保烟气不会升上来。这实在谈不上照明,只是能勉强取暖。
孟旷、穗儿与黎老三坐在厚重的兽皮之上,围着炭盆取暖。此时孟旷和穗儿才后知后觉,浑身冻得发僵,身上又酸又累,已是疲劳过度了。
竹妍倒不休息,精力充沛的样子。先去将马身上驮着的江云平的尸首卸了下来,拖到洞中角落里,仔细查看了一番。随即又安抚马儿跪卧下来,帮马儿处理伤口。马儿乖巧极了,一动也不动,只轻轻打着响鼻。
“这丫头懂兽医,还懂毒药。”黎老三解释了一句。
洞窟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最终还是穗儿打破了尴尬,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辽东?”
“比你们要早两个月,我们是跟着舒尔哈齐北上的。”黎老三道。
“舒尔哈齐不是跑了吗?你们怎么找到他的?”孟旷感觉非常奇怪。
“他确实跑了,我们能找到他也是巧合中的巧合。九龙湾之事后,你们押送着岛津岁久、沈哲等倭寇与官府的人汇合了。我无法露面,只是让竹妍和阿都沁留守嘉善县城关注你们的动向,我自己暂时驻留在九龙湾畔的小渔村。当天我住在我老兄弟家里,与我老兄弟闲聊。他听我说了九龙湾发生的事,便与我说,平湖县城曾有一户名门沈氏,祖辈曾是粮长,十里八乡名望极高。家中这一辈得了一个唤作沈惟敬的后生,读了几年书,就爱对国家大事评头论足。
他父亲曾出海与倭国人做生意,他也曾随其父多次北上京城,后来家道中落,他不得已流寓北京,做些鸡零狗碎的买卖糊口,却依旧没放弃儿时建功立业的梦想。他会说倭国话,头脑也灵光,但就是怀才不遇。后来他父亲年老,一家人又从京中归乡,回到平湖老家居住,也就是最近一两年的事。就在不久前,他在县城酒楼里喝得酩酊大醉,宣称与九龙湾里的倭寇见过面,还与之谈判过,并且是他一力促成了官府抓捕倭寇的军功,居功至伟。但是没有人听他的,权当他自吹自擂。沈惟敬也瞧不起县里这些鼠目寸光的人,决意过不多久就要上京,他说他与京中某位贵人有关系门路,此番出去,定能建立一世功勋。
还有人说,这沈惟敬近几日似乎在家中接待了一群陌生人,其中有个人长得古怪,不似明人,还留着个奇怪的金钱鼠尾的发辫,瞧着像是外族里的女真人。我当时就心惊了,猜测莫非沈惟敬此人与舒尔哈齐接触过?
最近又有传言,说是沈惟敬找了县城的裁缝做了好几身厚衣裳,说是北上去辽东要穿的。看样子他说要去京中也并非虚言。
我心想,你们终究是要押送岛津岁久等倭寇北上的,总归是要在京中见面,我不若就跟着这个沈惟敬北上,瞧他又有什么名堂,说不定能一窥舒尔哈齐等人南下的意图。于是我就跟着沈惟敬一路北上,并且在某些早就有默契的、约定好的老地址或特征建筑边,我会留下记号,如果竹妍和阿都沁跟在我后面,他们能通过记号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