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3)
“这庙里怎得就道长一人看守?娘娘庙早年间也算是闻名京师的去处,如今竟会如此香火不济吗?”他是军中人,说话也是直白。
老道士被戳中痛处,哀叹道:“唉……在这京师方圆百里之内,香火最盛的莫过于白云观、东岳庙、吕祖宫这些山门,我们这地界本就偏,也就附近田间村落亦或是过往行人能上山来拜,祭些香火。本也算得上可清贫度日,但嘉靖朝道教大兴,观内修士们纷纷下山入城,便也再未归来,至如今我们这娘娘庙,便似被遗忘了般,就只有我一个老道,双足有疾,走也走不远,便守着碧霞元君了此残生。”
巨汉见他说得凄凉,不由叹息一声,安慰道:
“道长莫愁,香火不旺也不要紧,这山间静谧,颇为适合隐修,无人打扰,也落个清净。我若得空,以后也经常上山来接济。”
“军爷,您真是个好心人。”老道感动不已,说话间眼神不经意落在那巨汉腰间的腰牌上,隐约得见“北镇抚司”四字,不由心下一惊。那巨汉将他神色看在眼里,不慌不忙解了腰牌揣入怀中。一旁一言不发的阿修罗面男子见他如此,便也照做。老道一时面上有些尴尬,那巨汉却不以为意,笑道:
“这腰牌本来出了城就不该挂着,奈何我兄弟二人行走在外,总得有些名头震慑宵小,道长莫怪。”
老道听出他言下之意,他们是怕这庙宇中有宵小之辈,挂着腰牌是为了震慑,如今见他一个老道在此,便也没了作用,于是收了起来。
“二位军爷,老道眼拙,敢问二位当真是那传说中的北司缇骑?”
巨汉闻言哈哈大笑,回道:“我北司可当真这么玄乎,都成了传说中言了?”
老道士嘴笨,支支吾吾也不大敢言。北司何止是玄乎,简直是恐怖的存在,说出来能止小儿夜啼。但当着北司两位缇骑,他又怎么好说这种话。不过这也算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巨汉打了个哈哈,就把这话题岔了过去,谈些乡间地头的家常事,气氛回归和睦。
巨汉与老道士交谈期间,那被唤作“十三”的阿修罗面男子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眉目间一片清冷,他将那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状武器半揽半抱在怀中,左腿曲竖身前,右腿盘放在下,弥勒坐于蒲团之上,就这般阖下眸子闭目养神起来。炭盆中微弱的火光照耀着他的侧脸,晦明之间,多了一层柔光,衬得他愈发的俊美起来。
那老道士又一次不经意将目光扫向“十三”,瞧着他的容颜呆了呆,不由感叹道:
“军爷,您这位兄弟生得可真好。”
巨汉偏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十三”,叹道:“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他这感叹,似乎并不只是针对“十三”的容貌的,还夹带着更深层的无奈与悲悯,但老道却也无从得知了。
闲聊半晌,老道困顿,自裹了铺盖睡在了炭盆边,巨汉将多余的一条毛毯裹在了“十三”的身上,自己则双手环胸,往墙角一靠,和衣而眠。
夜沉沉,殿外北风呼啸,殿内炭火噼啪,一切似乎都归于静谧,只等东方泛白,天幕亮起。昏然间,远处似乎响起“啪啪啪”的拍门声,隐约似乎能听见有人叫门。“十三”六识敏锐,也从不睡死,总保持三分警觉。耳廓一动,睁开了双目。他侧耳又听了一会儿,那拍门声持续在响,穿透呼啸的北风,虽微弱但绝非是他听错。“十三”拍了一下身边的巨汉,那巨汉也瞬即醒来,望向十三。十三指了指山门方向,做了个拍门的动作。那巨汉反应过来,忙起身,摇醒那老道士:
“道长,道长!有人拍门,你去开门罢!”
老道士艰难地睁开双目,浑浑噩噩半晌,这才慢吞吞起身,口里嘟嘟囔囔着“这大雪夜的怎么这么多人上山”,开了殿门,自走去山门。留在殿内的“十三”和巨汉,则将武器在手边备好,提起精神,进入了警戒状态。
不多时,那老道士领了一位女子入了大殿。那女子目测身高约五尺左右,身上披了一件姜黄色的大斗篷,头顶双肩还残留着未抖落的积雪,内着一身浅褐色的比甲,水蓝色的立领复襦,下褶裙已经湿了大半,抖抖嗦嗦地进了殿。她穿了一双深青底的绣鞋,也已湿透了,在殿内干燥的地砖上留下了一串水脚印。瞧她双足,倒是寻常,不似富贵人家的女子为了好看,自小缠上足纨,使得双足纤巧。
只是即便她并非富贵人家的女子,这大雪纷飞的后半夜,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郊外的妙峰山上?着实非同寻常。
女子将周身裹得严严实实,面庞也用赭色的麻布围巾围了好几圈,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炭火微弱的火光中显出绝美妖异,一时间让老道和巨汉看得发怔。女子的双目瞳色很浅,好似橙黄透明的琥珀一般。偏生的眸中像是蒙了一层水波,顾盼生辉,灵动惑人,注视久了有种被她吸住的错觉,让人不敢久视。
那女子进来后一言不发,在炭火边蹲下,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纤手,汲汲取暖。而她的眸子在这殿内一番扫视,最终落在了“十三”的身上,陷入怔然。
第2章
夜色深沉,暴雪呼啸,山中寒庙,四人静默围炉。
“姑娘……这大半夜,又下着这么大雪,你怎么跑到这妙峰山上来了?”殿内气氛沉凝,老道士终于打破沉默发话了。
“我本京中绣娘,昨日接到家中来信,母亲病危,故而不得不连夜赶路归家。但今夜雪太大,实在走不动,只能上山求火取暖。多谢道长收留,小女感激不尽。”女子回答道,她声音清丽,哪怕蒙着围巾,听上去也颇为悦耳动人。虽说的是官话,却能听出几丝吴地方言的软糯味道来,莫不是个江南女子?京中绣娘大多在各大织纺局和官属绣坊服役,且大多遴选自江南民间,尤以南直隶和浙江为最,绣娘有江南口音再正常不过。
可是,如果家乡在江南,为何出京不往南走,偏偏绕到西北方来了?莫非是举家迁到了北方来?
女子说话间,又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对面隔着炭盆,一言不发的“十三”,眼神似是有些闪烁,情绪起了一丝波澜。“十三”也显得反常,本来神色一片清冷的他,这会儿双眸却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子,仿佛要穿透她的围巾,看清她藏于其下的面庞。
“敢问姑娘,家乡在何方?”巨汉开口笑问道。
“小女祖籍浙江,但六年前举家迁至大同,现今家人都在大同。”女子回答道。她回答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看上去似是个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女子,哪怕身处一群陌生男子之间也不曾见她有丝毫畏缩。
“此去大同,山高路远,盗匪横行,光靠你一弱女子走过去,可实在艰辛。你怎的不寻个商行队伍同行,亦或寻个车夫兼程?”老道问道。他这问题问得很实在,因为这显然是目前女子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事出紧急,风雪又这般大,商队都不愿走。小女等不及,想着先走到东山驿,再碰碰运气。”
官有官道,民有民途。大明的驿站和转运所成千上万,飞报军务、传递文书、转运物资,乘送往来公差人员、朝贡官员,任务极重,根本不可能去接待往来的平头百姓。但因驿站四周人流往来,部分商行看重驿站所带来的人气,会在驿站四周建立起商人们的集散地和商驿,在驿站附近寻车马确实是最佳选择。
东山驿还要往西北行个二十里路,巨汉与“十三”就是从东山驿来的。
“姑娘,今夜着实不能再走了,我与我兄弟正是从东山驿来,大雪封山,路太难走,而且外头伸手不见五指,实在太危险。你还是好歹等到明日,雪停了再出发。”巨汉劝道。
那女子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多谢军爷提点,小女省得。”
这女子显然也瞧出了巨汉与十三的身份。
话说到此,一时陷入沉默。女子一路冒雪而来,鞋袜裤脚裙摆都湿透了,本该褪下来烤干。奈何这大殿之内都是男子,就她一个女子,实在不方便,便也只能捂在身上。只是她冻得狠了,身子都在不住地打摆子,眼瞧着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得病。
这时“十三”动了,只见他站起身,将自己垫在身下的蒲团提起,放在了那女子身边,指了指蒲团,示意她坐上去。随即又把炭盆往她身前靠了靠,将披在自己身上的毯子递给了女子,然后做了个脱鞋烤火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