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180)
他们入城后的第一目的地,便是信阳郡主朱青佩位于杭州府城的宅邸。这一段并不算长的旅程,对于伤尚未好全的班如华来说依然有些吃力,她在船上时感到很不舒服,吐了好几次,晕晕乎乎又有些发热的迹象,众人下船后,便立刻匆匆忙忙赶往郡主府邸下榻,半点不敢耽搁,以至于孟旷也没有仔细欣赏杭州城的热闹街景。
他们一路向北,直接从穿城而过的运河岸旁来到了钱塘城门外,径直抵达了西湖畔。就在这风景如画的西湖之畔,有一处四进院落、白墙黛瓦,充满江南风情的宅邸。宽敞舒适的布局,精巧别致的院落,再加上别出心裁地剪西湖之景入宅的造园巧思,使得这处院落充满了令人身心舒畅的闲情雅致。
来不及多仔细地欣赏宅中风雅,众人便匆忙将班如华送入客房休息,孟暧随即立刻为班如华再行诊治。其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除了郡主仍旧不离不弃地守在班如华身侧,剩下的人在古仲文的安排下分别入住客房。古仲文除却是郡主的左右手,帮她处理商事,也能兼为宅中管事,对这处往日里闲置的宅邸上上下下都十分清楚。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古仲文将吕景石和韩佳儿这一对安排在了一间房中,而孟旷和穗儿虽然一人一间,但互为邻里,跨一步便到。孟旷不禁看这位面上总是挂着笑容的大叔更顺眼了几分。
只是,令她忧愁的是这些时日里穗儿的状态。自从孟旷将她母亲赛娜慕的全部经历告诉穗儿,穗儿的状态就彻底变了。她并没有孟旷所想的那样悲痛欲绝,只是仿佛出了神一般,魂不守舍的。沿运河南下这几日,她经常会站在甲板上望着河面发怔,呼喊她好几次她才能回神。她的笑容也消失了,总爱一个人待着,不言不语的。唯一她会主动靠近的人就是孟旷了,或挨着或靠着,孟旷问她什么她答什么,也不与孟旷多说话。
孟旷不知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心疼她,无比地心疼穗儿。因而只要有机会,她便会去寻穗儿,只要有机会可以牵着她的手,拥抱她,给她温暖和支撑,她就一定会这么做。
抵达郡主宅邸入住客房后,孟旷又再次敲响了隔壁穗儿的房门。屋内传来了穗儿轻声的“请进。”的话音。她推门而入,张望了一下屋内,便见穗儿正坐在屋内的梳妆台前,正怔然盯着镜中的自己看。孟旷走近她时,她才回首看向孟旷。孟旷却惊然瞧见她面庞上的泪痕,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忙几步赶到她近前,蹲在她身前,柔声问:
“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我哭了吗?”穗儿有些茫然,此时才惊觉面庞之上的湿润。忙抬手去擦,结果却有一股抑制不住地悲戚之情从心底喷涌而出,以致她泪水汹涌溢出,决堤一般,终究泣然不成声。
孟旷眼圈红了,起身,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抚慰她后枕与背心,疏导她心底的郁结之气。她听到穗儿闷在她怀中,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句话:
“我看镜子,好像看到她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不会白白牺牲,你一定要好好的,她在天上才会放心。”孟旷哽咽着说道。
穗儿的哭泣越发悲戚,近乎号啕,孟旷的衣襟被她的泪水完全打湿了。但她能这样畅快地哭泣出来,孟旷终究放宽了心。此时孟旷有些后怕,穗儿并不是不悲伤,她只是太过悲伤以致情绪全部抑制在了心中,直至今日才在偶然的契机下宣泄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穗儿终于平静了下来。孟旷松开怀抱,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帕子,帮她清理哭泣后满是泪水的面庞。她白皙的面庞嫣红,一双美目红肿,琥珀眸子笼罩着朦胧的水雾,透出一种别样的美。她怔怔然望着眼前的孟旷,眸中透着依赖眷恋,让孟旷不禁心跳加速。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半随着她去了。我是不是一个很不受欢迎的孩子?”穗儿缓声,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孟旷。
孟旷忙摇头道:“胡说,你若不受欢迎,怎会让你生母、你娘亲、老姑姑,还有太后如此不顾一切地要把你送出宫去。她们都太爱你了,拼尽全力也要你永远摆脱那宫禁。”
“但造就她这一生悲剧的,是我的生父……我身上还流着一半他的血脉。我……晴,你懂我的感受吗,我讨厌我自己……”
“不要这么说,你讨厌你自己,你让我怎么办呢?我那么喜欢你。”孟旷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句话。
此言一出,穗儿怔忪片刻,随即面上浮现出两朵红晕,这人往日里瞧着笨嘴拙舌的,一点情话也不会说,怎不知竟会说出这般动听的话来,几乎一句话就把穗儿从自我厌恶的情绪中拯救了出来。
孟旷好像对自己说出的动听情话没有特别清晰的认知,仍然继续道:
“你不要去在意你的生父,他做的错事,他所造成的伤害,不需要你来内疚和自责。你能诞生,对你生母来说是一种拯救,因为你的出现,才让她感受到了希望。能在宫外抚养你长大,让你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定是她期盼已久的事。所以她才会那样积极地谋求逃出宫去,甚至能让那么多人来帮她。是她的信念感染到了她身边的人。”
“嗯。”穗儿点头,认真听着孟旷说话,显得格外乖巧。
孟旷猛然觉得此刻的穗儿格外得娇美可爱,尽管从前穗儿在孟旷心里就已经足够可爱了。她禁不住抬手抚摸她的面庞,最后在她鼻梁之上轻轻一刮,笑道:
“你莫要再钻牛角尖,可吓坏我了。有甚么事,要和我说,别闷在心里,时间长了要得心病的。”
“嗯。”穗儿又点头,随即情不自禁地钻进了孟旷怀中。孟旷爱怜地轻抚她的项背,听到穗儿问她:
“我母亲的事,小暧她们也知道了吗?”
“嗯,我简单和她们提过了,并且嘱咐过他们不要在你面前提这件事。”
“郭大友也知道了?”
“我暂时还没和他说,他也没来问。还有郡主和郡主手底下的几个人,他们本就不清楚你的事。”孟旷道,尽管郭大友知晓孟旷那日返回南京城的目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就像变了性子,从前的他但凡遇到一点不清楚的事,都要不择手段地打听清楚,如今却只要孟旷不提,他就绝不多问。也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顾忌。
“晴,你说……太后是不是对我母亲有特别的感情?我这些日子也反复在想,她可以为我母亲冒险做出这样冒大不韪的事,这可不是单纯的‘同情’一词可以带过的。我昨儿晚上做梦又梦见太后了,她还是在慈宁宫花园里,看着我刺绣,我感觉她看我的目光有些以前我从未感受到的情绪。”
孟旷不知该如何回答,因着她本身也有这样的感受。可若当真如穗儿所猜想的那般,李太后岂非也经历了一场锥心刺骨的爱情悲剧?但孟旷下意识地不愿去这么想,因为李太后毕竟是当今皇帝和潞王的生母,是维护王朝皇权的重要一人。这样的一个人,却拥有如此悲情的经历,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她愿意冒险送你母亲出宫,且两次把你送出宫去,必然对你和你母亲心存别样的感情。但如今你确然已经在宫外,也不会再回去了。她身份尊贵,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宫中,再多想也无意义,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莫多想了……”孟旷斟酌着说道。
“嗯,我听你的。可是我忍不住会想,如果可以,她会不会也想去做自由飞翔的鸟儿,如果不是遇到了我母亲,她也许根本就不会起这样的念想。命运真是无常啊。”
“她送你出宫,也许就是她对宫外世界最放肆的一次追求了罢。”孟旷叹息道。
这一夜,孟旷是在穗儿房中度过的。她们同床共枕,相拥而眠。孟旷实在放心不下让穗儿一个人待着,所以一直守着她直到她入睡,她自己才迷迷糊糊睡去。入睡前,孟旷有一茬没一茬地回想自京城出来后的所有经历,只觉得自己和穗儿在这段旅程中有种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的意味。身边总有人在,她们难觅机会亲近,又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以至于疲于应对。她真希望她们能早日抛却一切,寻得居所安定下来,她想与她天地为媒,结为终生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