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147)
而覃兆知晓孟子修和白玉吟眼下凶多吉少,决心帮助他们逃离追捕。趁着深夜,他躲开了粮行外的监视,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了成贤街小院,他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装了给孟子修的行李盘缠。
当夜孟子修本就没有入睡,一直坐在东厢中思索对策。听到有人敲门,他率先去开了门,都不曾惊动看门的老仆。见到了覃兆,他就心知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你和那位白姑娘必须立刻走。”覃兆道。
“不,我一个人走,她就留在这个院子里。”孟子修从覃兆手中接过包袱说道。
“这……你难道是要引开追兵?你疯了!”覃兆惊道。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抓到我的。”孟子修返身回了屋,飞快地写完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予此去不知归期,卿切不可轻易离开宅院,待风头过后再做筹谋。予已留钱财于东厢宝匣中,卿可随意取用。珍重,勿念。——子修字。
留下字条后,他就立刻出了宅院,返身带了门,用黑斗篷罩住全身,一路疾行。覃兆急忙跟在他身后,道:
“你现在要去哪儿?表少爷,说实在的实在太匆忙了,我根本没办法送你去外地,赵氏粮行除了两京之外,就没有其他合适的落脚处了。”
“覃叔,眼下赵氏粮行被盯上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我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你且帮我盯住成贤街小院,如遇危险,还请你协助白玉吟逃跑。但如若没有危险,你就不要在她面前现身。这个小院暂时交由你处置了,若我三个月后仍然不归,那几个仆从的工钱,还得麻烦你付,就算我欠的,我到了外地,会想办法寄钱回来。”
覃兆直摇手,道:“说这些做什么,你就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现在要先去寻海瑞海青天,与他商谈过后,再决定去路。您先回去吧,我会写信联系你们的。”
“表少爷!”覃兆急得拉住他,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海瑞,他只想让他暂缓行动,先藏匿起来,等他安排好外地的行程住宿各项事宜,再离去为上。他要去做诱饵,这实在太冒险了,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
“覃叔!我意已决,这是我复仇计划中必须执行的一环,请您谅解!”孟子修斩钉截铁地说道,看着覃兆夜色中略显苍白的面庞,他缓了缓语气,恳求道:
“覃叔,这段时间一直麻烦您照顾,我实在无以为报。若还有机会,我定会回来报答您的恩情。最后我再请求您一件事,我被追捕的事,还有我与白玉吟的事,都不要告知我京中的家人,我不希望她们为我担心。”
望着眼前年轻人如此毅然决然的神色,覃兆不禁老泪纵横。他只是一介小商民,没读过甚么书,说不出大道理。但表少爷在他心目之中,是最高洁无私、最真性情之人,他能为一个刚刚认识不满一个月的女子牺牲到这个地步,在这污浊尘世、人人利己的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表少爷!你一定要保重啊!”他泣道。
孟子修重重点了点头,随即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转身离去,再未回首。覃兆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才擦了擦泪水,返身回去。
当夜,孟子修躲开巡逻的夜兵,找到了南京城武定桥畔的海瑞府。这是个朴素的小院子,几乎可以称作寒酸。他很谨慎地在暗巷中候了一会儿,仔细观察四周的动静。察觉到小院子旁有一处二层小楼,那小楼之上有微光,里面印出人影,似是一直在监视着海瑞的小院。他判断了一下二层小楼视线的死角,准备潜入海瑞私宅。非常时期只能采取此种非常手段,尽管他非常不擅长做这种事,他不禁想起若是三妹在,她定能做到无声无息,而他,却只能尽他所能了。
好在,海瑞贫寒,连院墙也修不高,只不过及腰的篱笆,孟子修翻起来也不算很费劲。他翻进去后,一直贴着墙边走,保证自己处在监视的视线范围之外。一路顺着院墙走到了小院的东南角,遇到了一间贴墙的屋子阻断了他的去路,他望了一眼屋子的窗户,窗框边竟然挂了一个木牌,其上书写着一小行字:夜来叙事者请翻窗入,拉铃静候。
孟子修好生惊奇,看来似这种夜半翻墙进入的事,还不止他一个人做过了。
他依言照做,从窗子悄悄翻入屋内,小心翼翼掩上窗户,借着窗外投入的微光,能看到窗台边就有一根拉绳,一直延伸到别屋去,他心一横,拉了三下,然后整理凌乱的衣衫,拍去身上的灰尘,在一片漆黑的屋内寻了个墩子落座。
等了好一会,没见动静,孟子修刚要再去拉绳,就听到了鞋履趿拉的脚步声。不多时,一个身子微躬的白发老者缓缓步入进来,手中还拄着拐杖,返身掩上了门。他也不说话,黑暗中摸摸索索地寻到了另外一个墩子坐下,喘了口气,才开口问道:
“你不是我老友,来者何人,为何夜半来访?”
“先生莫惊,晚辈孟子修,京中人士,家中军籍,父兄皆为锦衣卫。万历十年末,我家不幸卷入朝局纷争,父兄被杀害,母亲随即发病而亡。与我父兄之死直接关联的是当年的锦衣卫管狱所千户黎许鸣。黎许鸣已悬梁自尽,生前与南京户部侍郎白先石有密切的书信往来,白先石委托其调查潞王。我为调查此事南下南京,此案涉及到潞王,或许与我家中血仇也有关联。我寻到了白先石之女白玉吟,她告诉我,白先石昔年于天下交游,四处联络,您也是他密切交往之人。眼下我将白玉吟赎救而出,藏匿起来,而我遭到了暗敌追捕,不得不准备夜逃离开南京。出城前,迫不得已夜半来扰,实在失礼。但还请海青天相助,告知我您所知道的事。”孟子修一番话有条有理,迅速说明了情况。
海瑞沉默了片刻,道:“我怎知你所说的事,是真是假?”
孟子修深吸一口气,回道:“我无法证明我所言真实性,但海青天做过父母官,断过无数案子,我在您面前是否撒谎,相信以您的慧眼,必然一眼识破。”
“呵呵呵呵,我一个快入土的老朽,并不是惜自己的命才如此谨慎,我是怕连累他人。听你声音,可真是年轻,你靠近点,让我瞧瞧你。”
说着他往窗边走了走,孟子修也起身来到他身前,海瑞借着月光看清了孟子修的面容,孟子修也看清了这个须发皆白、垂垂老矣的老者。海青天时年已过七旬,古稀老者,却依旧思维清晰,谈吐明快,十分不易。但能看出他已然患病,面色蜡黄,体态佝偻。昔年那个敢于上《治安疏》怒斥嘉靖帝的海刚峰,当真是老了,孟子修不禁感到世事沧桑的凄凉感。
“好…好啊,年轻人,你很好……我信你。”海瑞的双目依然精亮,眸子牢牢盯着清寒月光照耀下孟子修的面庞,他仿佛透过这个年轻人的面庞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整理思路,最后道:“你且去湖广躲一躲罢,有两个人你可以去寻。一是麻城李卓吾,他与白先石亦是好友,先石出事前,一直也和他有书信往来。而我当时已被锦衣卫监视,至今不曾得自由,先石出事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如今也帮不了你。
二是江陵张简修,这一切的开端都因张太岳而起,眼下最容易找到的就是他的第四子,他应当也知道不少。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牵涉太深,完全触及到了潞王最痛的地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多年经营下的局面就会崩盘。
你等会儿罢,我给你写两封介绍信,你带着信去见他们,阻碍会小得多,他们的地址我也会给你的。”
孟子修大喜过望,忙拱手道谢:“多谢海青天!”
“你不必谢我,我只希望你能查明真相,所谓复仇,要复的并不只是你家中的冤仇,希望你能追根溯源,找出引起这一切的根源,将其斩断。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如斯悲剧在重演,太令人痛心了。”
“先生教诲的是,晚辈谨记。”孟子修起身,躬身揖礼。
……
辞别海瑞,孟子修连夜奔逃出南京城。自西面定淮门出,他打算沿水道一路往西北方向的长江而去,然后再沿江而上,入湖广。为了蒙蔽追踪他的敌人,他刻意在城门下候了一会儿,寻到一个提着篮子背着包袱正要出城的年轻妇人,他给了妇人一点银钱,请她扮作自己的同行者一道出城。那妇人起初十分警惕,但见孟子修谈吐不凡,面相也不错,似乎不是个坏人,最终还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