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138)
她是不是在锦衣卫之中待得时间太久,终日里与一群杀人如麻、粗鲁好色的男子混在一起,以至于心态有些不正常了呢?
穗儿,你到底在哪里?七年了……你还活着吗?若还活着,活得好吗?若还活着,为何不归,人海茫茫,杳无音讯,令人惶然心颓。是否当真是你害死了父兄而心虚不敢归来,又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也不在乎你曾在这样一个家庭滞留过三个月的时光,我们于你只是人生过客,匆匆相遇,离别后便不再挂念?你是否已经嫁人了,或许连孩子都有了罢……
她不敢再往下想,七年了,每当她有闲心独处,她总会起如今这样的思绪,一厢情愿地念着她们相处的短短三个月。
冷不防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惊了一跳,右手立时按在了腰后的螣刀之上。面露警惕戒备的神色,眸光凌厉地投向拍她的人。那人登时被她吓到,骇然地缩回了手,面色微白。孟旷定睛一瞧,才发现这是个年轻的姑娘,年岁与自家妹妹相仿,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已及笄但尚未出嫁,还是少女的发饰。她有一双温柔的眉眼,皮肤白皙,五官标致,手中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些野花野草。
孟旷神色舒缓了下来,手从螣刀之上移开,后撤半步,拱手躬身一揖赔礼。那姑娘见她赔礼,惊骇之情也散去,面上浮现起笑容,福了福身子还礼。
“你就是孟旷?”女孩儿出声问道,一口好听的京中官话,听上去温煦柔和,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孟旷不明所以,这女孩儿居然识得自己吗?
“我是替郭二叔来找你的。他说要找个瘦瘦高高,蒙着面、配着刀的军人,这附近可不就你一个人是这样的嘛。”女孩儿一面笑着解释,一面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不等孟旷回答,女孩儿继续道:“郭二叔也是的,大老远地把你约到这里来,其实今日咱们是来上坟的。今日是我几个叔叔的忌日,我爹出远门了赶不回来,所以就我和郭二叔来了。”
孟旷来不及打手势,也怕她不理解。她不得不打断她,从腰包中取出速记本和笔盒,沾了墨快速写道:郭二叔可是指郭大友?
“对,我郭二叔就叫郭大友。”庆幸的是女孩儿识字,看了孟旷所书,立时回答道。随即她自责道,“哎呀,你瞧我,光顾着我自己说了。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一边说着,她一边轻快地迈开了步子,领着孟旷往慈悲庵湖畔的东侧行去。不多时她们已经能望见慈悲庵的外院墙,就在外院墙的南面,有一片墓园,整整齐齐地埋葬着约三十多座坟墓。此时墓园中没有他人,唯独在西南角的草陂之上,立着一个一身青衫武服的高大男子,网巾束发,满面虬髯,一双豹眸精光暗敛。他的身高可真是高,孟旷走近他时察觉到他可能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估摸着能有六尺出头,身材也是魁梧雄壮,很有武人的气魄。
但他的形容却没有武人的跋扈傲慢亦或刚毅凝肃,反倒是一片春风和煦,笑意盎然。他注视着孟旷走近,老远的,就拱手打招呼:
“孟百户,久仰。”
孟旷见他这般客气,一时有些无措。见惯了刚愎又颐指气使的上司,她竟不知该如何回应郭大友的招呼。只得也拱手躬身还礼,显出加倍的敬重。
郭大友主动上前了几步,走到了孟旷身前,笑着打量她道:“听闻你会军中传讯手势,我也懂,你尽管打手势,我应当都能理解。”
孟旷点了点头,眸光望向了一旁的女孩儿。郭大友见状,忙道:“这是我侄女儿,班如华。如华,你可与孟百户打过招呼了?”
“当然。”女孩儿娇俏地笑,扭头时偷偷冲孟旷吐了吐舌头,她方才其实忘了作自我介绍,也不能算是完整地打过招呼。
孟旷很久没有和除了自家妹妹以外的女孩儿相处过,女孩儿在这个年纪独有的娇憨可爱,也惹得她会心一笑,实是难得。
只是……为何侄女儿会姓班,不与郭大友一个姓?孟旷突然反应过来。她指了指班如华,又指了指郭大友,打了个疑问的手势。郭大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简单解释道:
“她是我一个已经故去的老战友的遗孤,眼下被我的结拜大哥收养,姓名没改,但也算是我结拜大哥的养女,与我之间算是义理的叔侄关系。”随即他指了指身边的一座墓碑,道,“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班樵声。”
孟旷望着墓碑,其上刻有“故显先考班公樵声、先妣班刘氏之墓”,落款是“义弟罗洵郭大友 孝女班如华万历九年六月初三立”。孟旷又接连看了附近好几座墓,墓碑落款都是罗洵与郭大友,立碑时间都是万历九年六月初三亦或初四这两日。孟旷知晓罗洵是谁,如果不是重名,此人应当就是巡堪所的千户“神目”罗五。如此说来,罗洵与郭大友竟然是结拜的兄弟了,而班如华如今就是罗洵的养女,故唤郭大友为“郭二叔”。
“这里是个好地方啊,背山面水,风水绝佳的阴宅。我与大哥找了很久,才给老兄弟们找到这么个可以福荫后世的好地方。这里还靠近出家人的清净之地,附近慈悲庵里的比丘尼们,定期也会来这里替我们扫墓。我想着我若百年之后,也葬在此处,当很不错。”郭大友说道,随即他看向什么身边的孟旷,道:
“唉,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约你来此处,与你说了这许多沉重的事,实是无礼了。但我今日想要在这里见你也是有原因的,一会儿咱们要在这慈悲庵出个任务,这也是你来巡堪所的第一个任务。”
任务很简单,就是窃听。今日慈悲庵中有一位特殊的来客前来烧香祈愿,孟旷便随着郭大友和班如华跟在她的身后。这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妇人,孟旷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为何要跟在她身后窃听。她身边带了一个小厮、一个丫鬟,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有点身份的贵家妇人。与身边下人和庵中比丘尼的谈话也都平平无奇,她是来为她的丈夫烧香,祈愿祛病消灾的。
就在慈悲庵北面湖的水榭之中,老妇人入座歇脚,用午食。不多时远处行来一辆马车,在距离水榭不远处停下。车上下来了一位戴着文士大帽的中年男子,一身简朴的儒服。他入了水榭,与老妇人一同坐下。孟旷窃听半晌,终于得知来龙去脉。
这老妇人是左都御史吴时来的夫人,而那中年男子是吏科左给事中候先春。左都御史吴时来如今病重,在家中卧床不得出。候先春为避嫌不亲往他家中,而是在外与其夫人相会,夫人代为转达吴时来之意。吴盼望自己的致仕日期能尽快定下,并转达了一份最后的弹劾状,意欲弹劾首辅申时行漫怠懒政,贻误国事。候先春收下了弹劾状,但对于何时上呈弹劾,并没有给出定言。
窃听至此结束,老妇人与候先春分别离去,他们的谈话内容由孟旷窃听并转达给了郭大友。郭大友由于体格庞大,外形突出,实在是太过惹目,故没有亲自去窃听。是孟旷与班如华扮作了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在水榭外驻足,装作亲密交游的模样,掩盖窃听之实。
为了遮掩少女的发式,班如华戴上了幂篱,而孟旷也为了不引人瞩目,将蒙在面上的白布取了下来,露出了全容。对此她其实心里有些忌惮,但因身边只有一个班如华,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甚少接触年轻异性,孟旷估摸着她应当不大能分辨自己身上不似男子的异常之处,故大胆为之。孟旷起初有些心不在焉,因为班如华一直挽着她的手臂,这让她有些不大自在。但之后心神都转向窃听内容,她便没有再挂怀,于是也忽略了班如华偷偷打量她的眼神。
郭大友得知内容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这次任务孟旷做得很棒,让她自翌日起正常至巡堪所报道。孟旷带着一肚子疑问归家了,巡堪所的任务似乎不像管狱所那样充满了血腥与残暴,这让她很开心,因为她已经厌烦了终日里生活在充满了暴戾、怨恨和悲愤的环境之中。但是,巡堪所的任务却似乎与朝政更密切相关,会更多地关注到官员们之间的往来。
而郭大友这个新上司实在是让她捉摸不透,真如她所打听的那般,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初次见面,孟旷琢磨了很久,始终觉得郭大友另有深意,但直至如今她也没能参透。倒是候先春和吴时来的事不久后有了结果,吴时来于十八年五月初十致仕,未能出京,于六月初九病卒。是年十二月,皇帝派遣廷臣分阅九边,候先春被派往辽东阅边。吴时来最后留下的弹劾申时行之状,最终从未见过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