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127)
“阿晴,这个唐福安,恐怕才是真正害死咱们父兄的凶手。”他说道。
孟旷吃惊地望着二哥,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来都认准了张鲸作为杀死父兄的凶手,却没想到二哥会给她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答案,她对这个唐福安更是一无所知。
“二十多年前,他还不是南京织造局的提督织造,而是大内织染局的掌印太监。他有一个干女儿,养在民间,极其聪慧,才智近妖,绣工与织工出神入化,并且发明了一种非常神奇的刺绣传密的方式。她最爱做两件事,一是绘图刺绣,二是于京中百香阁品香饮茶。百香阁对面便是入京赴考的举子们聚居的堂馆,她时常观察那些举子,以此为乐。唐福安本想将此女送入宫中选秀,成为妃子,以巩固他自己的权势。但这个干女儿却爱上了一个进京赴考的举子,名唤白先石。不顾唐福安反对,与白先石私定终身以至怀了身孕,又把这种刺绣传密的方式也传授给了白先石。唐福安迫于无奈,只能将此事尽力掩盖。白先石随后中进士,赴南京任官。此女之后便随白先石到了南京,并与他完婚成亲。此后为白先石生下一子一女,女儿便是白玉吟。
本来此事该告一段落,却不曾想十年前,年仅十四岁的潞王闯了大祸。他在大婚前夕,以看望李太后的名义入了内宫,竟借着酒劲强/暴了彼时刚刚选秀入宫的荣妃王氏,事发地点在寿康宫,新入选的妃嫔当日是去慈宁宫与寿康宫为太后和几个太妃请安的。而好巧不巧的是当时唐福安就在寿康宫为几位太妃甄选新衣布料,这事儿被他撞个正着。酒醒后的潞王自知闯了大祸,要唐福安相救。唐福安压抑多年的野心当即膨胀,立时帮助潞王上下打点,威胁王氏绝口不提此事,将这件事遮掩了过去。唐福安借着这件事攀上了潞王这根高枝,此后成了潞王的跟班,他竟然还安排潞王多次与王氏私会,以至于王氏怀孕,生下了皇三女,王氏还借此封了荣妃。
他之后又想起了自己的嫁出去多年的干女儿,想起干女儿还有一女儿,已经快成年了,恰好可以献给潞王。于是他立刻派人去了南京,联络白先石一家,鼓动他们将当时只有十四岁的白玉吟嫁给潞王做妾,却遭到了白先石一家的严词拒绝。他恼怒之下,几次三番派人上门骚扰,致使倔强的白先石决定反击。他立时委托京中的朋友调查唐福安,竟然真给他查出了潞王的丑事和唐福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再加上他早就在调查朝中皇亲贵戚的财产状况,立时就写了一本弹劾潞王与唐福安的折子。这个折子几乎要了潞王的命,他与王氏的关系是绝对不能曝光的秘密,否则哪怕他的皇兄再如何疼爱他,这一次也决不会饶了他。于是过于刚直的白先石惹来了杀身之祸。
而当年帮助白先石在京中调查此事的人,是一个我们原本以为已经悬梁自尽的人——黎许鸣黎老三。
黎许鸣假死脱身,将穗儿交到我们父兄手中,父兄随后遭到了唐福安的追杀。因为唐福安收到了假情报,误将穗儿当做白玉吟,以为他们要护送白玉吟逃脱。咱们父兄与唐福安派来的人在京外激战,战场一路绵延数里地,父兄为了引开追兵,冒险将穗儿藏在郊外丘陵中的树洞内。你还记得吗,那树洞是以前你与父兄出去打猎经常用来藏猎物的地方。我猜测当时穗儿水壶里的蒙汗药应当就是父兄下的,目的就是要迷晕她,让她不乱跑,因为当时他们已经发现追兵了。可……最后他们也没能活着回来,而晕厥的穗儿也被一路跟踪而来的张鲸所派南衙锦衣卫劫走。而想出用假情报误导唐福安,使父兄与唐福安鹬蚌相争这一毒计的人,就是现在的南镇抚司镇抚使汪道明。
阿晴,你曾问我是从哪里查出来这么多内幕的。那是因为我隶属于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是当年张居正去世前就已暗中组建起来的,没有正式的名称,但其中大多数人都是朝中清流官员和民间有志之士,我姑且用‘新党’代指。白先石就是这个组织的一员,可以说是创始人之一。这个组织一直在扩展朝中各界人士,黎老三、我们父兄也是后期加入的。
张居正去世前,新政受阻难以为继,他不愿一辈子的心血白费,也明知最大的阻碍就是那些毒瘤一般的皇亲贵戚,故从万历八年开始就已然在组织各地可信的官员调查分布在全国的各大皇亲贵戚的财产情况。这些珍贵的情报最后汇总,由白先石的妻子绘制成刺绣秘图,一点一点裁剪成块,编段成序,最后让穗儿绣成成品。其实这事儿本不该让穗儿做的,白先石的妻子才是原来选定好的人选,奈何当时她与白先石已最先成了潞王的靶子,被诬陷下狱,难以为继了。
阿晴,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听完二哥的叙述,孟旷只觉得头皮发麻,半晌静默无言。孟家经历的九年生离死别,起因竟然只是要掩盖潞王酒后的腌臜事。孟旷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瞬折碎,她对这个王朝的一切信念在崩塌消散,心寒透骨。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苦苦在军中熬了九年?她是个军人,她的职责是守护这个王朝安然无虞。可苍天啊!她到底在守护什么?
世界天旋地转,孟旷闭上了双目。
第90章 【旧事·孟旷篇】阿爷已故去……
二哥入锦衣卫新兵营体检,登记参军的那一日是万历十一年的三月十七日,那一天,真正的孟旷与孟晴实际上已从律法与民藉上死去,而有两个新身份诞生。“木兰”孟旷与“浪子”孟子修。
翌日,为孟旷准备好一切的二哥就离开了。孟旷没有出门相送,她怕自己会哭,让二哥担心到不敢离去。她记得二哥是卯时走的,天还没完全亮,她听到了院门开关的声响。
她确实哭了,跪在正堂父母长兄的灵位前,捂着嘴不敢出声,怕吵醒里屋还在沉睡的妹妹。她哽咽着流泪,几乎哭到喘不上气。巨大的无力感与悲怆感笼罩着她,使得她对未来充满了未知的恐惧。但没过多久,她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倔强地擦干了眼泪,对着灵位叩首。从此以后她就要藏起她的胆怯,磨去她的懦弱,抛弃依赖他人的想法,担起守护这个家庭的责任,抱着为父兄复仇的信念,独自一人在陌生且危险的环境中拼搏。她没有时间哭泣,她暗暗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软弱流泪。
三月十八日,是她参军入锦衣卫的第二天。准确地说,她还没有去过锦衣卫的兵营,此前的参军手续和体检都是二哥代她去办的,在父亲的老相识——锦衣卫新兵营刘教头的帮忙下,她算是走了后门入了锦衣卫。代她去的二哥身体孱弱,年龄也不足,体检实际上不符合标准,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但世袭军籍并不能直接承袭军衔,她仍然要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
她就要去军营了,年仅十岁的妹妹在家中变故中一夜长大,虽已然懂事,却仍然脆弱,日日夜夜因为父母兄长们的离去而哭泣,更是无法离开姐姐,令孟旷心碎。而灵济宫的这个院子再也不能称之为家,成了永远的伤心地,孟氏姊妹已不愿再在这里生活下去。趁此机会,她们决定搬家。
这一系列的事,超出了她们姊妹能够处理的能力范围,于是罗道长与他的关门弟子清虚仗义相助,决定帮忙照顾孟暧,教导孟暧学习医术,掌握一门吃饭的技艺。孟暧自己也表示愿意学习医术,将来为姐姐看病,因为她女扮男装的姐姐以后再也不能看别的大夫了。再加上舅舅家的帮助,选定了城南校场口属于赵氏粮行的一处屋院,过户至孟旷名下,留待搬家后,筹备开医馆用。医馆暂由罗道长主理,待孟暧长大学成,便交由她经营。大人们本想将孟暧接去舅舅家中照看,奈何孟暧死活不愿离开姐姐,一定要与姐姐待到最后一刻。年幼的女孩这点小愿望他们不愿再违背,便遂了她的愿。
三月廿日是报到日,孟旷没有等到搬家那天,就必须去军营了。前一夜她在家中打包时,小妹孟暧哭成了泪人。孟旷却一句话不说,只是抱着妹妹,哄着她,直到她哭累睡着了。她一夜未眠,清晨,她狠狠用绷带束好胸脯,换上二哥此前拿回的新兵军服,第一次穿上了二哥为她制作的内甲,撑出宽阔的肩背,掩盖她女儿家的身体线条。用黑布裹住下半张面庞,束发绑上头巾,最后为沉睡的妹妹掖好被角,拿起宽檐军帽,抓起刚开刃没多久的螣刀,背上包袱,便义无反顾地离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