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番外(12)
“我……我帮你吧……”她刚踏出西屋,身后的穗儿就喊住了她。
孟晴点了点头。
二人坐在井边,打了清水洗碗。孟晴偷偷看她,朝阳已出,照亮了孟家小院,金辉洒在她苍白的容颜上,衬得她如梦似幻般美。孟晴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团在心口,柔柔密密的,说不出的滋味。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家里住得惯吗?”
穗儿点了点头。
“我爹说,过两日要把你送走,你可还有别的去处?”
女孩面上浮现起惶然的神色,孟晴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你没地方去了吗?”
“他要把我送去哪里?”
她们同时说道,随即面面相觑。穗儿瞬即低下头来,面颊涨红,神色忧虑恐惧。孟晴结舌了片刻,笨拙道:
“你莫忧心,我阿爹是好人,他不会害你。”
这话说出口,也不知是安慰了自己还是安慰了穗儿。穗儿神色更加凄然,孟晴心中煎熬,最后硬着头皮道了句:
“若你没处去,就在我家留下,左右不过多了双筷子。”
说完这话她真想掌自己的嘴,这何止是多双筷子的问题,这是关系全家人的性命攸关的大事。孟晴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这个女孩越早离开自家越好。可是看着女孩那凄楚的神色,这句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了。
罢了罢了,反正也不是她说了算。
“……若你阿爹要送我走,我也不会赖着不走的,我……不会连累你们的。”穗儿像是为了回报什么,努力地说道。尽管她这话说得很勉强,看得出来她非常恐惧于不可控的未来,她应当仍然对孟裔保留有相当程度的不信任。
二人默默然清洗好碗筷,孟晴接下来要开始每日的功课了。白日里都是她练功的时间,上午是熬炼筋骨气力,下午则是螣刀刀法的习练,一日不能落下。家中虽有新的来客,她也不避讳,便当着穗儿的面练起功来。家中院子里有当初大哥为了炼体留下的一些器械,石锁、铁饼、单杠、重链,练马步的油缸,还有重弓和箭靶。如今这些器械都成了孟晴的专属,每日她都会习练。就在她做热身准备时,孟旷从厨房中出来了,和孟晴打了个招呼便入了东屋开始读书,他也要开始每日的功课了。
穗儿看着孟晴练功,觉得十分新奇。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子这样锤炼自己的身体的。而且孟晴身稳力沉,体格强健,那些沉重的石锁铁饼在她手中被挥舞得虎虎生风,显然非一朝一夕之功。瞧着她在院子里大汗淋漓地锻炼体魄,穗儿竟看出了神,一时忘却了诸多的烦恼,获得了久违的安宁之感。
不知不觉间,孟暧来到了穗儿身边,搬着小方凳和她坐在一起看姐姐练功。对孟暧来说,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但见穗儿看得这般入神,她不由起了骄傲自豪之情,道:
“我阿姐厉害吧。”
“嗯,厉害。”穗儿由衷地点头。
“全北京城,我阿姐是最厉害的女侠,女中豪杰。”这小丫头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词,对穗儿吹嘘道。
穗儿闻言,不禁对小丫头嫣然一笑。这一笑灿然美丽,摄人心魂。笑容恰好被刚走出厨房来到院子里的赵氏瞧见,赵氏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叹息一声,默默转身回了北屋休息。
倒也真不是什么坏孩子,也是可怜了……她心想。
这一日,穗儿就这样静静地跟在孟家人身后,按着他们的步调过日子。孟晴练完功,简单去浴房擦了身,就去准备午食。这一日母亲身体欠妥,孟旷读书又到关键时期不肯出来,午食家中人没聚在一起用,孟晴装盘,分别给母亲和孟旷送去屋里,自己则和孟暧、穗儿一起简单用了午食。下午孟暧跑了出去,孟晴午休片刻,又开始继续练功。下午练刀,院中一直充斥着她挥舞螣刀的声响。穗儿被这特殊的兵器和其挥舞起来的姿态所慑,似是想起了甚么恐惧的记忆,面色有些苍白。她兀自归了西屋,未再出来。傍晚时分,孟晴开始做晚食,孟暧跑了回来,不知从哪儿拿回来两块甜糕,用帕子裹着。她与穗儿相识一日,已经结成了良好的友谊,拉着穗儿出了屋子,并肩坐在院子里,将糕点与她分食。孟旷完成了白日的功课,出来活动一下筋骨。他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百思不得解的模样。于是入了厨房,对正在做晚食的孟晴道:
“晴儿,我方才读书,观得一句‘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你可知出自何处?”
“甚么?”孟晴正在灶上噼啪炒菜,没听清。
孟旷又大声重复一遍,道:“凡学问之法,不为无才,难於距师,核道实义,证定是非也。这句出自何处?我瞧着眼熟似是在哪儿读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孟晴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不得不摇了摇头。此时孟旷身后,厨房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清甜的女声,回答道:
“这句出自东汉王充的《论衡》,应当是问孔篇中的一句。”
“是咯!就是《论衡》!”孟旷恍然,顿时又惊又喜,望向身后,却见恰是那女子穗儿。
“你读过书?”孟旷问。
“读过一些。”穗儿点头道,说这话时,她一改之前展现在孟晴面前忧郁踯躅的模样,显出几分傲骨嶙峋的气质来,不卑不亢,面上挂着淡笑。她虽说着标准的官话,可口音仍不可避免显露出些许吴侬软语的腔调来。
孟旷似是有意考考她,又问:“可读过四书?”
“读过。”
“《中庸》第二十三篇你可背得出来?”
穗儿微笑诵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妙哉!好记性。”孟旷赞道。
孟晴被她背诵经文时的模样惊呆了,那一双金琥珀般的眸子散发出慑人的光辉,整个人气质大变,好似灰鸭一瞬蜕变为白鹤,昂首亮翅,傲然啼鸣。
还没等孟旷再多问她两句,家中前院传来了开门声,引得赵氏从北屋迎了出来,是孟裔回来了。他挑着担子大跨步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便见妻子、子女还有家中新客齐聚一堂。于是他放下担子,面沉似水,目光扫过一脸困惑的穗儿和子女,又看向妻子,道:
“这个女娃,得在家里多留些时日了。外面出了点岔子,我们暂时不能把她送走了。”
第9章 【旧事】
万历十一年九月初四,傍晚。这是穗儿来到孟家的第二日,出门一整个白日的孟裔回来后带来一个突然的消息,他暂时不能把穗儿送走了,穗儿需要在家中留下。至于留下多长时间,他也不知晓,只说要等。
晚食在沉默中用毕,孟裔要求全家人留在厨下,他有话要说。于是全家人包括穗儿,齐齐围坐在八仙桌边。孟裔坐于主位,沉了沉气,道:
“我一直没与你们解释昨日发生了甚么事,本想着很快就把穗儿送走,你们也没必要知晓。但现在情况变了,穗儿在家中可能要滞留不短的一段时间,你们也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便与你们说说。”他看了一眼垂首坐在孟晴身边的穗儿,道:
“正如你们所知,穗儿是前首辅张太岳家里的人,她是张太岳书房中的侍女,其实应当称之为伺候笔墨的书童。由于记忆力超群,天资聪颖,故而深受张太岳信任喜爱。一年多前,穗儿被张太岳送回老家荆州,随后一直在张府老宅中刺绣。前首辅如今失势,他的家人被捕下狱,家也抄了,穗儿就是我押解着入了京的。路上,张府中的犯妇与我说了她的身世,说她是嘉善县人,无父无母,被一位绣娘收养,后来绣娘去世,她流落街头,机缘巧合被浙江巡抚带入京中,这才入了张府。张府犯妇们请求我救救她,无论如何要让她活下去。我不知原委,自然也不曾答应,但说实话,始终有些挂心。
归京交割后,我昨日去寻了诏狱的黎老三,想见一见穗儿,顺便打听打听这女娃到底有何要紧处,叫人这般帮护。却不曾想,黎老三提议要我协助他将穗儿救出去。我问他为何,他却不答。我不曾应他,他却苦苦哀求不肯罢休。正纠缠间,诏狱内突然闯入了不速之客,试图劫狱。当时时近黄昏,正是交班时刻,诏狱内外看守松懈,本也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这个时间闯进来。再加上对方手段阴狠高明,善吹毒箭,手脚轻盈,潜入无声无息,几乎不曾惊动到里面的人,杀进来时,我们才知晓外面的人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