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光帝坐在天坛之间,他是天帝的儿子,是诸侯众王们的君父,他肃穆着,冷酷着看着他的臣民,这位中年的帝王从继位那日起,从来没有如此的骄傲过,他想,大辛皇朝在这四海大地中依然是那么的高不可及的父国,诸侯们只能遥望这种荣耀,而永世无法比肩。
后世有史官们谈起这次祭天,可嘴里多是惋惜,这是隆光帝一生中最体面的一次表演,最终却成为大辛衰败的转折点,没人知道这位君王死前是否后悔过这次祭天的决定,但从他的起居注上来看,隆光帝常桓在祭奠之后每日作诗歌颂这祭典,连续半月,足足写了百首诗歌,或许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快乐着。
帝王、公卿、朝臣、将军,这个祭典上的所有人都沉迷在它的宏大之中,但在这个祭典中依然有人与这一切显得毫无关系,年轻的奴隶看着自己喂养的牛,在他的家乡牛是家人,可在这里,那些憨厚的家伙却会被扔进血池放干鲜血,最后托着残破的身子被掩埋入冰冷的大地中,谁能想到大地需要牛的耕耘才会孕育出更多的生命呢?贵族们不明白,因为他们无需耕种。
年轻的奴隶不由的叹气,他摸着牛的额头,从身边拿出一捆肥草递了过去,所有的牛都围了上来,它们到这里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的日子里它们无需耕种,每日享受着最好的草料和奴隶们精心的照顾,不止是它们,还有一百只马,一百只羊,这些畜生们过起了人过的日子。
“有兔,别喂了,反正一会就杀了。”老奴隶叫着,无兔是年轻奴隶的名字,暂且算是名字吧。
有兔成为奴隶前家里是有牛的,杀,他不忍。
“知道了,阿大。”有兔说着又偷偷给牛扔了些草料,这才把东西又再次收好。
叫阿大的老奴隶走到了有兔身边,这两个奴隶都裸露着上身,他们消瘦却又结实,身上爬满了苍蝇,与那些牛看起来并无区别。
“别怜悯,你应该感谢它们。”阿大说着:“否则被放血的就是我们了。“
曾经祭祀,用的是人牲。
“嗯。”有兔点点头,道理他都懂,就是心里总过意不去。
越是临近牺牲的环节,有兔越是想远离他的牛,他安静的退到了牛群不远处的小丘上,守着牛的奴隶不止他一个,但他相信自己是一定最难过的那个。
第3章
常岚安静的坐在席上,这是她第一次参与到祭典之中,这舞者们没有宫中舞姬那妖娆的身段,也不是在从越国传来的靡靡之音,舞师与武士们一同起舞,阴柔之时,就如同夜晚的萤虫,带着萤火蜿蜒飞翔于宁静森林的夜,可当武士们以刀震盾时,又如仲夏夜沉闷处的惊雷,让人心里欣喜,足以去期盼甘露的降临。
皇室宫廷中那些纸醉金迷与祭典产生的是强烈的反差。
常岚想,她更喜欢这样的画面,力量代表着的是无上的权利,是可以扭转命运的能力,她也曾想过,如果她比兄弟们要愚笨,她或许甘愿去承受结婚、生子,止步于庭院的命运,可她偏念了书,做了学问,她看到其它女子们不曾看到的世界,甚至将她的兄弟们狠狠的按在王道的地板上摩擦,她还记得有年秋天,先生教授《百家》,书中记载了辛朝方立时诸子百家的思想,道家无为、儒家贵礼,法家重理,兵家达道…夫子让众公子论,今日大辛形势,何家思想可以大有作为,太子常岱尊儒,只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阶级使然,礼乐传承,大辛方可兴盛万年,另有二公子常白主张以兵立国,现在十六路诸侯并起,目无君长,若不国富兵强,何已立威。
最后常岚却说,以儒立国,上不恭则下不顺,以兵强国,只会穷兵黩武,民不聊生,大辛王朝已立国千年,国库充盈,人才济济,但国之重臣皆为公卿,公卿血统虽是高贵,但能力不稂不莠,因以法立国,凡事有迹可寻,有理有依,皇朝才可永立于九州四海。
此时恰逢已成为大司马霍显路过书房,旁听公子们做学,听到常岚的论调,霍显不自禁的鼓掌,霍显曾私下对夫人说:“若常岚为凤,我必将保她为少主。”
何时大辛之凰才能与凤比肩。
“这点心真味道真是极好。”
正在常岚惋惜之际,身边却传来了对食物的赞美声,常岚则过头,只见姜青鸾正在用一帕方巾将点心包起,大有打包带走的意思。姜青鸾再一次发现了常岚的目光,她礼貌的还以微笑,这人也真是奇怪,好像不知颜面为何物,干什么事情都是那副坦荡的表情,她就当着常岚的面,将那包点心放入了袖口。
“你的点心还吃吗?”青鸾问道。
“你拿去吧。”常岚以为姜青鸾就算被废也曾是一代诸侯,这些事情哪能她亲自动手,便对女奴说道:“阿离,为姜姑娘打包些点心,末了送去大司寇府上。”
青鸾从未告诉过常岚自己家住何处,想来常岚已是猜到了她的身份,说来也是,她一身符国王服,但凡是个公卿大臣都认得出来。青鸾还是豁达的笑着,仿佛知道这身份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反而实诚说道:“谢过姑娘了,孤也是好些日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了。”
常岚并不知道姜青鸾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说出如此伤及大雅的话,自古诸侯公卿都以竹松为榜样,竹生而有节,松在寒冬依然可以傲雪,但姜青鸾此时毫无这种气节,她扫过远方的祭台,看着那些被拉入祭坛的牛羊,突然觉得姜青鸾反而像它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大司寇可有怠慢了殿下。”常岚突然问道,直至话脱出口她才意思到自己有些失礼,可身边的人总是一位诸侯,更是一个女人,如果今天她没有与青鸾相遇,她或许根本不会在意,可偏是遇见了,她又怎么掩得住内心的好奇,她想看看她最希望成为的人过着的是怎么样的生活。
“大司寇对孤极好。”姜青鸾回答道,言简意赅,依然如春风一般笑着,这笑脸似乎从二人见面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常岚知道,这问了也是白问,姜青鸾既为阶下囚,怎么会说那狱吏的坏话,何况最大的狱吏应该是她的父亲,隆光帝常桓。
“主人,开始杀牲了。”阿离提醒道,虽然这个姑娘长得壮硕,可声音却是细声细气的。
常岚点点头,她示意姜青鸾可以观礼了,但却见姜青鸾将头看向地下,估计怕是场面过于血腥而不敢入目,常岚总得来说是有些失望的,她以为既作为诸侯自然应该当有万夫之勇,却连杀牲这样的大事都不敢瞧,常岚又想到关于姜青鸾的种种传言:荒淫无度,不保社稷。
洛国的铁可铸最利的刀,这样的刀就算放在战场都是炙手可□□,有诗曾云:上洛石中铁,将军手中剑,而如今这般昂贵的兵器成为了屠夫手中的刀。
三个祭祀坑,分别放着牛、马、羊,三百个士兵拿着洛刀同时对准那些畜生的脖子,一时间血入泉涌,那带着咸腥味的血气像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整个祭典,男人们疯狂的叫了起来,似乎在告诉天帝注意他们的虔诚,女人们拿着帕巾或用袖口捂住口鼻,对于这刺激的画面时敢露出掩面偷看。
牺牲之后,畜生与刀们被埋入坑中,之后又有以玉祭天之礼,来自皇朝各地的献来的最好的玉器也一车车的堆进了祭祀坑中,对辛王朝的赞歌不断的传唱,歌声伴随着那散不开的血腥气不断的,一层层的蔓延着,而她的父亲隆光帝,带着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骄傲神情坐在祭坛中央,那十二旒冠冕随着西下的风摇晃着,她已经忘记了父亲往日里的慈祥,现在她看看到的只有威严,
所有人在这样的仪式之下都如痴如狂,常岚看着坐在她正对面癫狂的兄弟们,他们甚至跳到了祭坛下方挥舞着广袖,且歌且唱。
常岚直视着这一场屠杀,第一次她离权力本身如此的靠近。
有兔坐在山岭上,虽然身后就是一座小山,如果他悄悄往山的方向挪动就能逃离劳役的监视,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一个奴隶走到哪里都是奴隶,这个时代阶级渭泾分明,做一个逃难的奴隶,不如在天平好好吃口剩饭。
“有牛有马,有狐有兔……”有兔哼着农家的调子,却忘记了下面的歌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