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轰然冲入第五道防线,学者大喊所有人撤入机器内部休息。
光翼折叠,我、学者、皇帝,三个人站在机器头顶,被雾气淹没,雨滴好像落不下来,四周的雾气粘稠得像浆糊,粘在身上就抓不下去,这里没有虫潮,只有白色的雾气。
细看,白色的雾好像一张张网粘合起来,机器好像跳入粘胶中,速度陡然变慢,我们三个被缠裹着,喘不上气。
这时我看见学者的光幕仍然拼命记录着一切我看不懂的数据。
我身上的那两滴雨从脸颊滴落,好像眼泪一样,顺着淌在我的喉咙处,脖子的白雾好像被烫到了,尖叫起来,四下散去。
这就是,未被解析的想象力。
哪怕它没有奇形怪状,哪怕它只是一滴雨。
我不记得是在哪里听到说,一花一世界,在我们这里,一滴雨,就是一个世界。
为了容纳这么多想象力,我将所有瑰丽的想象都变成一滴滴雨。
肉眼看,只能看到透明的水珠冲开迷雾。
但每一滴水,它的倒影都不是外界的反应,它的倒影是它内部的世界。
一滴雨会有怎样的世界?惨白的没有颜色的雾气世界,群花争奇斗艳,童话世界,杀人狂魔世界…… 每一滴雨都带着不同的情绪。
淅淅沥沥,雨滴断断续续落在四周。
这场雨太小了,是那种下起来也不用担心没有带伞,连本书都不必顶,悠哉悠哉晃着脑袋散步的天气,但就是这渺小的雨,让四周的雾气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好像被融化的棉花糖,迅速消失。
第六道防线是一道半透明的玻璃一般的防护罩。
淅淅沥沥,还未完全被破解的雨滴顺着机器流着,眼看要落入大地中。
皇帝不知道下了什么令,巨兽忽然跪坐下来,屈膝抬头,接住了剩下的雨水在双角中汇聚。
“这个防护罩,是个什么意思?”我说。
“你知道灵能防护罩吧?这个差不多,这里最为直接,没有技巧,直接用想象力来和计算力抗衡。”
“这得用多少计算力?”
“唯一的参照是,和灵能防护罩差不多,强度越高的想象,从浅黄色到深红色,攻击处的颜色越深,就代表离攻破它最近。”学者说。
“那,我们为什么停下了?”
第五道防线和第六道防线之间是安详宁静的麦田,巨牛跪坐在麦田中,画面安宁。
身后的雾气不像之前的虫潮那样还要掉头紧追不舍,只是静静地散落在地,雾气变得稀薄,好像被扯碎的棉絮。
“因为我们要休息,我们不会受到攻击,我们要养精蓄锐,把想象力最大功率地输出在这里。”学者说完,闭上眼,他闭眼前一刻我才看见他双眼遍布猩红的血丝,他躺倒下来,时不时从衣服中抓出几个黑壳虫子捏碎。
我只好去问皇帝:“陛下,第一次攻击时,没有这道防线,那么防线里面是什么呢?”
“是霞落山。”
“那个要怎么攻破呢?”
“我们还没有攻破过第一道防线。”
“那最初呢?”
“最初我们没有经验,靠近了霞落山,就被判定为第一次攻击了。”
之后皇帝就没再说什么。
近距离看霞落山,一股奇异的感觉浮现心头。那巨大的黑色水晶仿佛扎入大地的一颗钉子,扎在这片广袤的麦田之中。黑色水晶上的闪电好像苟延残喘之人的呼叫,短促而激烈。
在靠近那片闪电的地方是足以遮蔽半个天空的云,我顺着巨兽的尾巴踩在麦田中,不理解其中的意象。这里是…… 天人的世界么?天人为什么要设置这么一片岁月静好的地方?主程序在霞落山,涉及到妖族起源……所以这就是妖族率先发现修罗地狱的原因么?
我胡思乱想着,但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一切都有答案,皇帝不想说,她和学者躺在微风中,我在麦田中前进,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防护罩。
好像摸到了一片水,但是是有底的,我好像一手摸到游泳池最底端,然后再拔出手。
我攥着一把雨水再次伸进去。
防护罩泛出淡淡的黄色。
“如果这儿不危险,那我们每次直接攻破到这里,然后在这里休养生息,最后直接攻击这一道防线不是很好么?”
学者笑了笑:“这里只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初始化,面前这道防线会重新变成第一道防线,我们之前无论如何攻不下这道防线,又不愿意再被解析,就会休息五分钟然后撤离。”
我意识到了什么:“你们害怕这条防线。”
“是啊,”学者借光翼下来,摸了摸防护罩,“这次真的时间太急了,不然我们要请你给我们讲外面的事,知道的越多,我们就会有更多想象力,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那我们不能休息了。”我看了看光幕上的时间,过去了三分钟,再过两分钟,他们大概就知道现在该撤离了,谁还想打这里呢?
要知道云还没有用。
“大家的想象力都用尽了吗?”我说。
学者说:“是这样。”
我很不能理解,面前这群人没有绝望的表情,哪怕是“想象力没有了”这样绝望的没有后路的事,也都是平静地接受事实。没有悲壮的气氛,没有感人的音乐,连眼泪也没有。
学者在记录数据,抱着一丝留给后人的希望。
皇帝在自己与自己博弈,时刻和自己过不去,眼神阴鸷。
“一会儿还能撤吗?”我说。
学者说:“想撤还是可以的,但能跑多远就不知道了。”
“那你往边上躲躲吧。”我说。
头顶的云忽然层层叠起,带着所有人为数不多想象力的那片空间好像被我砌起墙来,高耸着,变成一道绚烂的云柱。
不必下雨了。
云柱降落在地时悄无声息,所有的雨滴,所有的世界,都靠近了防护罩。
我听见巨兽的呜咽声,我还看见巨兽中本来在休息的人都探出头来。
云柱缓缓驶向防护罩——
我看着霞落山,一直在揣测天人的意图,他们为什么要搭建这个世界呢?世界已经那样不好,为什么在靠近霞落山的地方却是风吹麦浪?既然外来者在这里留不住,那么这绝对是天人设置的。
这个世界的意图是什么?是囚禁着人们吗?是让人们无尽地耗费着自己的想象吗?
是绝望地淹没在这里,这真的是监狱吗?
如果是监狱,为什么在梦之外的世界会闪过生活过的高楼的剪影,为什么会有河,再设置逼真的引力?
那时,我并不知道修罗地狱的白塔是天人为自己设置的世界,我也不知道那段时间,想象力是天人的通用货币。
我只是直觉认为……所有的想象都通往一个愿望。
这么多人的愿望,到底通向哪里?天人们的愿望是什么?
云柱和防护罩合拢在一起,好像一片湖拥抱一片海。
防护罩发出剧烈的轰鸣,在它身上闪现出夺目的红。
想象力果然还算够,让主程序的计算力直接烧到这种程度。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主程序可以用计算力解析想象,那么,想象也是计算…… 那么,我们的想象本身就是这片地方的计算,换句话说,既然我们是程序或者病毒,我们是谁的计算?我们是谁的想象?”
我知道我的身体不在这里,这里的东西或许是我的神魂还是什么东西,可计算力需要载体,四则运算也得拨个算盘,那我即便是病毒,那我也……是白塔算出来的,我仅指我现在的这个想象力可以被计算的身体。
那我,也是想象本身。
我再次把手伸入防护罩中……我刚才伸手,并没有太多感受,是我无法被解析吗?
我说,来解析我。
云柱已经没入防护罩,不需要我接下来的想象力维持它的运转。我的双手埋入水流一般的防护罩,想象力投射在自己身上。
我想象我是被解析的东西。
身体忽然开始变得非常轻盈。
我现在是……在牺牲自己么?我不是在毁灭世界么?外面不是有很多事等着我?我为什么会想要这样做?
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我觉得很辛苦,我很累,往事都浮上心头,记忆好像被捋清楚了,记忆是从和龙老大在落日废墟试图越狱开始的,我记得我们商议,等到发达了就出来把所有孩子救走,管他什么修真界和未来,先救了再说……我记得师父说我是人妖混血,因为作为凌霄,我是可以使用妖能的,仔细想想,我们这批002,就是人和妖的优点结合吧……我记得我拜入师父门下,结识苍云真人,我记得我作为苦厄,莫名其妙地被师父送到山下去找师姐……我记得唐宜见到我,说我眼睛里藏着一个很厉害的奇迹什么的……我记得唐宜在审判厅中和我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