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强烈的感觉在与李守诫的相处中逐渐递增,心里升起浮想联翩。
“她非常明显就是那种easygirl啊!”助理痛心疾首,看沈希夷沉溺在自我攻略的幻想中无法自拔。
“如果用钱就买来爱情,古往今来的土老帽都要给我送锦旗。”
“怎么可能是爱情啊!不要被美色蒙蔽啊!你照照镜子清醒一点,你去哪里找不到美女帅哥?”
助理的劝告被沈希夷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着了魔似的开车在大学附近逡巡,仿佛夜晚的狮子准备捕捉水边饮水的鹿。
李守诫回家的时候,她的妈妈正在门口坐着。
妈妈久违地安静——李守诫凝视着她,很久没有进门,哪怕家里有呆呆傻傻的弟弟和妹妹等她带饭来吃,但她还是站着凝视她妈妈。
妈妈好像天生就是妈妈,李守诫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作文。
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在下雨天时紧张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背着高烧的我去医院。
别人看来全是抄来的段落就是李守诫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她清楚记得妈妈似乎真的做过这件事……直到今年,她看妈妈,无端地觉得,她妈妈不是会做出这样事的人。
好像那些记忆都是假的,她平白无故地认为,她疯了的妈妈压根儿没有抱她去医院,压根儿没有焦急,大雨中母亲的臂膀……都是假的。
第一次这样觉得时,李守诫不安地抱着自己大哭了一场,她想,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最严重的时候,她想,她妈妈压根儿不是她妈妈。
然后她自责地掐自己的胳膊。
生活的苦难磨碎了自己的良知吗?她扪心自问。
她经常看着憨傻的弟弟妹妹,他们很好,除了傻了一点,反应慢一点没什么不好的,大小便自理,也不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事,就是会有时候莫名其妙钻到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就那样有本事,可以钻在墙里卡住。
弟弟妹妹没什么不好,他们智力有问题,家里穷苦,只有她一人读书,全家人除了总是疯疯癫癫乱说话的妈妈,谁也不多给她负担,只是多双筷子多个碗,晚上多操心……
可是她就是会觉得,弟弟妹妹都是假的。
今天她望着妈妈,妈妈坐在门口的小板凳。妈妈在她心里真实存在,可是,她总觉得妈妈从没做过什么对她温情的事,一时间,那个幻想中的妈妈替代了真实的会在大雨天抱她去医院的妈妈,所以她停了下来,妈妈目光平静,好像一个正常人。
弟弟妹妹忽然就哇哇大叫起来:“姐姐姐姐!我们饿了!”
两个人齐声大喊,奔跑着抱住她,抢她手里带回的饭团,她被摇得头晕,再抬眼时,妈妈已经说着谁也听不懂的疯话进了屋子。
心里沉下去。
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打断她和母亲之间的对视。
在那沉寂的对视中,她感到了某种亟待确认的真实,可是就在那关键的转瞬即逝的某点亮在心头,弟弟妹妹就冲了过来。
同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十多次,李守诫愈发意识到自己的病态。
她在学校咨询了心理老师,老师说,她就是压力太大了,学校又要争保研,外面兼职,家里的情况又是那样——应该做点别的事来转移注意力。
兼职越来越多,她把自己的生活塞满,可最后这种不真实感愈发强烈。
她困惑地想,自己或许变成了一个不知感恩没有人性的混蛋。
“苦厄,和姐姐去散步好么?”她抚摸着妹妹的脑袋。
苦厄呆呆地点点头。
她带着妹妹走上大桥,桥下涌动着汹涌的河水,她指着月亮给妹妹看:“今天是十五,月亮是圆的。”
在妹妹抬头的时候,李守诫的手虚按在女孩的后腰。
如果她把她推下去——
不能……她怎么能……
这是她的妹妹,再怎么不像一个活人,那也是妹妹。
李守诫被巨大的痛苦击溃,痛苦来源于自身,她怀疑这个世界都是假的,她觉得自己生了病——她怀疑自己正在往反社会的人格中滑跌。
“苦厄,月亮好看么?”
“啊啊。”妹妹憨傻地指着月亮呆呆地笑。
“回家去好么?”
“姐姐,啊啊。”妹妹拉着她的衣裳,示意她一起回去,她摇摇头,拍拍妹妹的肩膀。
于是妹妹回去了,她目送着妹妹走到自家门口的那片暗色的光中。那片光是粘稠的,看久了就出现幻觉,李守诫靠在桥墩上,尽力地往下仰身,抬头望着没什么星光的夜空夷一阵失神。
她跌落在水中。
可落水的一瞬间,家里所有人都浮现心头。
家里的三个人好像逆向的水鬼,拼命拖着她往水面上去——她偏偏会游泳,只好被心里放不下的三个人推向水面。
她踩在河岸,拨开铁丝网笼着的花花草草走到水泥地上,那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树林中曲曲折折有根年久失修的石板小道。
小道旁有条长椅,椅子上坐着个人,正背对她大声讲电话:“别劝!我看在这儿能蹲着!别管,我刚还看见她在桥上呢,我在这儿肯定是偶遇!”
回脸,就看见李守诫浑身湿透,茫然地望着她。
谎言当场戳破,谁也营造不出偶遇的氛围。
“晚上好。”李守诫轻声打招呼。
“你又露出这个脆弱的表情。”沈希夷回答。
两个人都愣了愣。
又?
李守诫拨开湿淋淋的长发拢在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坐在长椅上,和沈希夷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要感冒了呀!”沈希夷说。
“你想睡我,还是想和我谈恋爱,还是说,把我带出去好看一点?”李守诫务实的问题让沈希夷愣了很长时间,直到李守诫捂着嘴巴忍着喷嚏,夜风灌入周身。
“我都想,”沈希夷起身,“跟我走吧,换换衣服。”
“不麻烦了,我家就在附近。”
沈希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我送你回去。”
李守诫无形之中上了钩。
来吧,看看她的家庭是什么样。李守诫慢慢起身,扶着栏杆一步步地挪着,沈希夷走在她身后,看见那片低矮的屋子时,她还是愣了愣。
想过李守诫家里应该不富裕,但没想到是这样的。
门口的塑料板凳上坐着一个老女人,看起来疯疯癫癫不正常。
“这是我妈。”李守诫介绍。
“我不是她妈。”
李守诫眼睛垂下:“她…… 算了,你进来吧。”
沈希夷莫名其妙地替李守诫承受了被妈妈不认的痛苦,抬步进屋前,那个疯女人指着她说:“狐狸精。”
“妈——”李守诫恼怒起来,声音高了一些,但并没有扯开嗓子喊,眉头紧皱,心事破闸而出。
“或许我真是狐狸精呢…… 我是勾引你爱上我的狐狸,你是读书人,我们从聊斋到现在,是前世今生的缘分。”沈希夷信口胡诌,并不与疯女人生气,眼神波光潋滟地往李守诫身上荡漾。
“怎么那么多骚话?”李守诫说,进了屋子,横着两张上下床,弟弟妹妹各自睡着两个下铺,看起来是怕从上铺摔下来——有一个上铺干干净净,看得出是李守诫本人的。
李守诫从床底轻轻拖出纸箱翻找干衣服,沈希夷回头瞥那个疯女人。
她总觉得这个女人说得不像瞎话…… 谁也不知道这么诡异的念头从何而生。
“你的眼睛怎么没瞎?”疯女人再次开口。
得,看来的确是个疯子,说着瞎话,沈希夷默默转回,冷不丁地瞥见李守诫光洁的脊背。
“你没什么警惕呀,当着人家的面儿换衣服?”
“总不能去外面换。”李守诫索性转过身来换,以示自己不在乎,毫无害羞的心情。
沈希夷干巴巴地杵在原地,出于现代礼仪无法冲上前把人抱在怀中——只好愣愣地看了一下,随即礼貌地闭上眼。
李守诫笑:“看见我家什么情况了吗?和我谈恋爱就会多出这么一屋子累赘,你还是死心吧。”
“我还是想吻你。”沈希夷忽然说,她认真起来,妩媚的神情好像美人蛇,缠着人的四肢百骸。
“就因为我们在马路上见过一面?”李守诫还是忍不住发笑。
“因为我见到了你。”沈希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