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绛雪今年只十六岁,情窦初开,对方兆南一片柔情蜜意,只觉男欢女爱,是这世间最甜蜜的事情,她又从未受过男子负心薄幸之苦,未免觉得,师父喜怒无常,对自己养育了多年的弟子,却也狠得下心。况在冥岳,她与青儿感情最好,青儿出逃一事,她事先知晓,也相助了,此时懊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劝青儿作罢,至此,对师父畏惧之心更甚,也隐隐有了一丝怨恨。
芳笙淡然道:“我从来不是君子,只是个贼,贼亦有贼的操守,我平素如何,现今依旧如何。”
之后,便不欲与她多言,继续向前行去。
却听梅绛雪问道:“你知道冥岳第一戒条么?”
冥岳戒条,自是小凤所定。芳笙停步,回身请道:“愿闻其详。”
梅绛雪面上一凛,狠狠道来:“宁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芳笙心上一酸:这是受了多少委屈,才以此为立身之法。
梅绛雪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师父看着青儿长大,不也说杀就杀了。”
若说芳笙此人,只见到小凤,便会千伶百俐,甜言蜜语更是随口说来,一颗心恨不得变做千颗万颗使用,只为小凤一人用心,而对旁人,却是他一贯准则,他平心静气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看淡即可。”
他本想说“生死而已,无须在意”,既见了小凤,心中多了几分柔情,因而说出的话,倒是劝解梅绛雪之意,这是他一番真心,并非趁机冷嘲热讽。芳笙一向将人命看得寡淡,至于自己,不过也是及时行乐而已,对生却也无过分狂热之心,对死也无戚戚惶惶之常情,观人之聚散离合,生死穷达,亦只觉顺应天时即可,若生而喜,死而悲,未免强求于天,徒惑于己,因而大多数人与他相处日久,难免会认为他有些冷血无情。算来入世十二年,若非要问他生有何趣,只心里一直记挂,那十六年前的惊鸿照影。
梅绛雪倒不认为他幸灾乐祸,只觉他这是在为师父开脱,因而怒声质问道:“青儿违抗师命,固然应受责罚,可师父也说,她养了青儿十多年,这十多年的朝夕相处,还不够留青儿一命么?”
芳笙虽未知晓来龙去脉,但他自然一心向着小凤,这两日与冥岳中人闲谈,加之以往用心关注,他已明白,小凤心性中有偏激所在,这样的人,反而最易被亲近之人激怒,她又时常有那口不对心之处,更兼之心高气傲,凡事便不会多做解释,这就更易被亲近之人误解。自己徒弟如此,她盛怒之下未留情面,可谁又知,她心上又有多痛多悔?
思及此,芳笙将一整壶新酒,洒在坟前,又吹了一曲《往生咒》,代为祭奠了一番。
见他如此,梅绛雪少了几分迁怒,倒生了几分好心,却是冷冷道:“你这种双手从未染血,冰雪一样的人,留在这里又有何用!”
见他不为所动,梅绛雪冷喝道:“不怕死的,你就留在这罢!”
芳笙依旧不言,一阵风从他指尖穿过,他皱了一下眉,又拿起紫笛,吹了只几个音符的短曲。
梅绛雪轻声哀叹,不知是为罗芳笙,还是为自己,抑或死去的青儿:“若你不顺从她心意,或对她有一丝不认同,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远处飞来一对白雁,竟合力相撷一把纸伞,将此物送到芳笙手里后,当即比身越过高山,无影无踪。
原来那阵风有飞雪之兆,他从三獠那里得知:岳主但凡心有不郁,便会独身一人,在紫府立上多时,他心中记挂小凤,于是吹笛,招来这一双送物妙使。
见罗芳笙有要去之意,梅绛雪又一番感叹:“她是我师父,待我一向很好,我心中敬她,也想亲近她,可她并非我心中所愿,她也不会是你心中所想,你我先时有些误会,无须再提,我也知你一向有侠名,何必为镜花水月,徒劳此身呢!”
但见他坦然自若道:“芳笙谢过梅姑娘心意,就不在此耽误姑娘,悼念亡友了。”之后又潇洒一笑:“芳笙只知道,在我这个贼,没偷得大美人一颗芳心前,绝不会丢掉性命。梅姑娘,芳笙少不得再多谈前话:还请好自为之。”
说罢,衣袂飘飘,翩然向紫府而去。
烟凄雾迷,风雪茫茫,小凤独身立在紫府前,又陷入了纠缠不休的往事:她当时一心爱慕罗玄,将自己终身托付,一昔恩露后,他竟翻脸无情,认为她天性妖媚难驯,故意引诱他铸成大错,不仅从此冷漠待她,更想将她一辈子困在哀牢山,她辛苦生下一双女儿,本以为他会就此回心转意,那成想,换来的是他千百倍的折磨。
“天下男子,没一个是真心的,都是无情无义之徒!”
她大声恨道,恨过后,决定明日便回哀牢山一趟,将她心中积怨,统统发泄出去。如此心中稍适,这才发现,雪花粘连如絮,可她身上未沾一片,原来身旁,有为她撑伞之人。
她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若他面上有半分怜悯,她定要……
可芳笙面上如常,若非说有别的情绪,也只是关怀之情,与他笛声一样,平和而又无强人之意,皆发自心底,不会令人生厌。
这样看着,罗芳笙又顺眼了些。小凤难得一问:“站了多久了?”
“将雪之时。”
他一直只将伞撑在小凤头上,自己却退至两步之地。雪花未落头顶,已化作一阵白烟,这是他身上寒功所至。
小凤盯着他看了一会,只见雪中青衫,松柏之姿,又想到为她用心如此,这样的人,怎会是个酒色之徒?却又不由起了逗弄之意:“我怎么听说,你是被人逼婚,才逃到我这里的?”
见他面露不解之色,小凤心中忽然有了一丝畅快,却把那张纸上所载,一一记出念来:“两广第一帮,天龙帮帮主的妹妹,蜀中第一美人——青城派的飞鹰女侠,天风道长高足——镇江知府的独生千金,这也就罢了,那南六省黑道统领家的大公子,追魂楼的楼主,还有蜂王那唯一传人,这又是何故?”
这些还都只是叫的上名号的。
不知因哪个,他面上总算起了一丝波澜:“除了知府千金,欠债不还,其他毫无印象。”
小凤忍俊不禁,却逗弄之心不止:“那笑面一枭,可是与你私交甚笃,他家大公子,好歹也是你的侄子了。”
“芳笙与袁兄确有交情,但与他的子女非亲非故。”他却暗中委屈撇嘴:那老头子女众多,看着就让人头痛,谁有功夫一一记得。心中进而恨道:好你个袁贩子,若因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坏了我的好事,你那南六省的地盘,这几年都别想安宁!之后就是那个坏事的袁小鬼,非要让他给我签十年卖身契的!
小凤意犹未尽,继续逗他道:“你也不小了罢,怎么什么人都敢招惹,一点都不顾忌自己小命,总之是你不好。”
芳笙咧嘴一笑,又认真道:“若说招惹,芳笙只想招惹一人,旁人与我又如何,我若不一心一意待她,这条命才真不值呢!”
小凤故意说道:“你在冥岳这么规矩,原来还是顾忌你这条小命的。”
“芳笙心中向来无惧,只我心中有她,自然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也不能让她有一刻不顺心之时,我眼中也只有她,旁人不过蝼蚁尘埃,见也如同不见。”未几,他又叹道:“世人迷惑于一副皮囊,若芳笙没有这幅好相貌,自也不会引来旁人趋之若鹜,可若按这样说来,却也有一个道理:但凡日思夜想,欲见一人,凡事皆可成为因由,对于注定相见之人,何事也都可成为机缘。”
听他此番剖白,虽有一丝动容,但小凤不是轻易放心之人,佯作恼怒试探道:“花言巧语谁不会说,方才就有一个,欺我弟子的贪生怕死之徒,被我一掌打死了,你若同他一样,这就是你的下场!”
芳笙连连摇头道:“可惜,可惜。”
小凤不知其意,莫非他在为那贪生怕死之徒可惜?还是与那些正道中人一样,认为她出手狠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还以为罗芳笙有何非凡之处,不过是同罗玄一样的伪君子罢了!
小凤一掌就要打出,谁知芳笙道:“我是在为自己可惜。听说那人相貌粗陋,蠢笨无比,最可气者,竟毫无担当,这样的宵小,却被那位青姑娘一心爱慕,反观芳笙,却至今孤家寡人,只可惜流水有驻足之意,飞花却无俯就之心,唉,芳笙难免有自伤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