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13)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沿着广场边缘漫无目的地走。广场上的无数人与她照面而过，每一个都行色匆匆。
“沈煊？”
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
这个声音令她打了一个寒颤。自从72年线上人类发布会上打了个照面后再没见过，但此人阴魂不散地出没在她短暂的大学生涯里阅读过的无数篇科研论文中，书面语气严肃得仿佛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头子，然而她转过身去就看见了秦嘉那张光鲜亮丽的脸。
他没戴金丝眼镜，眉眼带笑，长发在脑后束起，身穿带金色按扣的纯黑长风衣，高强度的科研活动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看起来和三年前一样优雅。沈煊十分尴尬地发现他在风衣里穿了一件和她身上的款式一模一样的衬衣。最近才流行起来的款式……
“秦博士？”她有些不确定地回答，“您还认得我啊？”
“上月球实习的高材生，”秦嘉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当然认得。”
“您怎么知道——”
“我常驻管理中心。”秦嘉说，“上头派我来提前跟你解释一下相关事宜。”
他们坐到广场旁边的长椅上，开启了私密对话模式。按秦嘉的官方说法，联合国计划在月面之下开挖大型空间用来储存主机，目前空间的温控系统、空气循环系统、磁场与重力场都处于待调节状态，而沈煊将要随发展部的一批调控专家前往月球，做一个半吊子的助手和行走的笔记本。
秦嘉皱着好看的眉毛飞速说完，从身侧的包里取出一大摞材料塞到沈煊手里：“喏，这是相关材料，比我说的详细点，里边还有你当天去发射中心坐航天器的流程，仔细看看。我忙着呢，告辞了！”
她不知所措地接过材料，看着他拍拍衣服站起身来。“秦博士，您最近忙什么呢？”
“管理中心……”他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管理中心坚持要派专人去沟通你们这些实习高材生，看来我比较符合专人的标准。我今天还有十个人要通知呢……对了，你猜我下一个目标是谁？”
“……谁？”
“你的朋友，韩子熙啦。”在启动场景转换之前，秦嘉朝她眨了眨眼。
2075年8月24日星期六
韩子熙
八月初那天韩子熙拿到实习申请批准时内心毫无波动。后来秦嘉出现在图书馆门前挡住她的去路时也是如此。
“嗨，韩同学，还记得我是谁吗？”
“……秦博士。”她记得当时这样说。如果不是他奇特的着装风格，韩子熙敢肯定自己绝对认不出他来；那些记忆总是像滤网上的沙沫一样流逝。
“你们高材生果然都是住在图书馆啊。”他叹息一声，“上一个沈煊也是这样……”
韩子熙平静而又有些可悲地发现，就连这个名字也无法在她心里唤起与往昔回忆深情共鸣的回音。她淡漠地听着秦嘉说话，话音缥缈好似雾里看花，他说沈煊是上月球的那批实习生；这意味着她不会有与自己见面的机会。之后他又开始解释她在管理中心技术部与爱德华空间站的实习任务，最后塞给她一大沓参考资料。
这段记忆也同其他久远的记忆一样逐渐沉没到落日之海中，为了不忘记，她将资料上关于空间站安防系统的内容翻了又翻。韩子熙开始越来越多地待在PPS里面，每日所想只有一件事：
“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小森十分体贴地问。
“我在大学里了解了爱德华的安防系统，现在在资料上又看到了更详细的版本。要突破它们不可能。”
“主人……”AI的语气可怜了起来，“您别这样。”
“我和你说过了。”她的语气则是永恒的不容置疑，“读档。请把空间站调出来。”
小森忠实地贯彻她的意志。她身边的环境迅速消解又重组，爱德华空间站微光闪烁的过渡舱在她眼前显现，就像清晨的薄雾被太阳的手指依依揭开……由近及远，直到巨细靡遗。
韩子熙走过去第一千次观察过渡舱的对接口。如果这是真的空间站，这里会有一扇不可见的X光门，只要进入人员携带了包括但不限于管制刀具、易燃易爆物品和强磁物体的危险品，就会被AI拒之门外；但是最严格的……其实是这里安装的芯片扫描系统。当代人左臂植入芯片，几个芯片进去就必须有几个芯片出来，期间空间站墙壁亮度升高、空气含氧量和气温一并上升，空间站监控系统处于忙碌工作的状态——由无人模式进入载人模式。突破它不可能。
韩子熙扶着墙壁一路飘到主控室。操作台上无数按钮在昏暗中星星般闪烁，宇宙的图像自四面包围着她。班主任说的不准确，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权使用它，只有拿到了管理中心或联合国的专门授权、并且征得空间站AI的准许之后，你才能把手动阀门拉下来；其余任何情况下都会引发警报的。突破它不可能。
韩子熙站在第四层运作层的入口，无法继续前进。眼前这个人畜无害的雪白圆舱门是一分为二向两侧滑动开启的，这扇人类历史上最厚的舱门带有人类历史上最严密的扫描系统，材料上说工作人员经过它时不得不穿上防护服，否则强烈的辐射日积月累必然导致内脏和血液的病变。它守护着在虚拟世界永远到不了的运作层以及更遥远的燃烧着原子核的动力舱。突破它绝对不可能。
设计它们的是全世界所有顶尖的安防专家，他们的才华从哪个层次看都是凤毛麟角。韩子熙坐倒在舱门下疲惫地想。我则是个连科研论文都写不好的普通大学生中最普通的一个。我怎么会有办法？半个多月过去了，如今已是八月下旬，我将怀着亘古的怨恨飞向空间站又落回地球，因为我没有办法。
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她无声的呐喊与过去的回音隐隐重合。我曾经说过吗？我曾经也失去过希望吗？如果失去过了，我怎么会再一次失去它？
头好疼啊，回忆的企图像是一把刀子插在她的脑壳里搅动。她蜷缩在空间站柔软的地板上全身剧烈地发抖，她用双手抱住头，狠狠地揪扯自己的头发。
“这该怎么过啊？我猜只有买专门打无人机的电波步/枪了吧，或者导弹屏蔽仪，……可是我哪有那么多钱啊！？……”
对了……那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枪战游戏。她们站在高楼天台共同仰望轰炸机，共同迎接死亡。她的名字韩子熙不愿想起，但是她说……
“……或者借刀杀人，让那个该死的飞机自己撞毁，这也不可能吧。”
这也不可能吧？
韩子熙猛地站起身：“关上吧，我要走了。”
“您要去哪里？”
“线上世界，”她果断地说，“去找翠花。”
☆、第 8 章
2075年9月1日星期日
沈煊
“我叫沈煊啦，蒋沈韩杨的沈，煊赫的煊。”
“我叫韩子熙。”她的微笑在沈煊眼前漂浮不定，“蒋沈韩杨的韩，韩非子的子，熙攘的熙。”
熙攘。好热闹的一个名字啊。她们的相识很平常也很随机，至今沈煊仍然不明白是什么让她喜欢上了一个与自己千差万别的人。她清冷的神色与沉重的灵魂，她爱与痛苦水乳交融的目光和她奇怪的幽默感，这其中的每一个都令她感觉奇特而新鲜。
教室空荡荡的，只有韩子熙坐在她身边。沈煊努力端详着她，最初她眉眼还是十三岁初见的模样，但悲戚浮上来之后她的形象沿着沈煊记忆的时间轴前行，变得越来越像三年前她脑海里残留的最后的影像了。沈煊气愤地一直问到脸上：“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去管理中心实习？你在想什么？你要干什么？”
梦里的韩子熙不回答，只是悲哀地凝望着她，时间长得足够一个宇宙生成与坍缩，而又短得恰好能让光穿过落地窗洒在课桌上。之后对面的姑娘伸出手来捧住沈煊的脸颊，她冰凉凉的鼻尖点到了她的，两人唇瓣相触，一个温柔的吻。感觉实在是太真实，真实得让她怀疑是不是VR装具还没有关上，于是沈煊在凌晨时分猛然醒来。
迟钝的思绪纠成一团。……这算什么？凭什么？谁允许她……？
但是我好想她。从她潜意识的枷锁中终于挤出来一句话，这句话已经被拘禁三年之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