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精神,大抵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袁双卿其实都懂的,她已经为师父的老去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是,仍是忍不住哀痛至深。
“双卿,师傅有一件事,一直在瞒着你,”张子忠回过头想看袁双卿,袁双卿从善如流地蹲下轮椅前,任他将目光落到自己脸上。
“那年在崇华公主墓里,阿白没有主动刺我,她在这之前就停下了,”张子忠说到这里,可能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便愈发激动起来,微微喘息:“是那个逆子……那个逆子……他推了我一把,将我撞到剑上。阿白……她是无辜的。”
袁双卿心头涌起苦涩的感觉,她知道了真相,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张子忠激动不已,寻到她放在轮椅上的手,用力握住:“师父要死了,也看开了,倘若要你如行尸走肉般苟活,还不如放你去做想做的事。双卿,你不要怪师父……”
袁双卿泪眼婆娑,使劲摇着头:“我不怪师父,我永远不会怪您。”
“那就好,那就好……”张子忠了却了心底最深的一桩心事,眼里划过最后一丝光彩,他握着袁双卿的手开始颤抖变松,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那个逆子……那……”
张子忠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忽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他最后留恋地看了远方白皑皑的山巅一眼,缓缓闭上了双眼,手随之滑落……
人死如灯灭。
袁双卿后来时常在想,师父那时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呢?或许他还是在恨张一游,也真真切切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一样,临死前也想要见上一面。
他和张一游终究是父子,只是疼爱用错了方式,两人终究错身而过,到了陌生的田地。
张子忠下葬一个月后,常先头戴白巾跪在袁双卿书桌前,毛催自荐道:“听说少主要出远门,小人愿为您分忧。”
袁双卿眉尖轻挑:“听谁说的?冬银?”
常先低头不语。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拐跑了我的人,还想要我重用你?”袁双卿吓唬了一顿,见常先动也不动,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泄气的摆摆手:“这匪泉山庄缺一个管家,你做去吧,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为人,对你没别的要求,只要你好好待冬银。”
常先领了命,也不喜形于色,袁双卿看着他,认真嘱咐道:“我这趟远门不同以往,有可能被困住回不来。这匪泉山庄啊,我若不在,它就姓鱼,你懂了吗?”
常先没有丝毫迟疑:“小人懂了,姓袁的不在,它就是姓鱼的,您放心,我会好好保护逢生小姐长大。”
彼时袁双卿腰上系着白色的腰带,仍在守孝期,便行色匆匆的找上刑天,要他带自己去冥界。
第九十三章
这是袁双卿第一次踏足冥界,这里比她想象中要好看明亮许多,没有低沉和压抑。飞在去见冥王的路上,袁双卿看到好多彼岸花,成片成片的鲜红往远处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在这中间找不到任何一抹衬托的绿色,彼岸花的花叶永不会相见,开一千年,而后落一千年。
冥王在她来的那一刻就知晓了,叫傀儡半路拦了她,刑天作为一只鬼,是怕见冥王的,于是与她到了别就回到了人间。
红衣傀儡塞给她一个珠子,叫她带在身上,而后领着她往地幽深处飘去,这里处处都是鬼魂和红莲业火灼烧而过的痕迹,一个凡人来此,会立刻被燃为灰飞。
里面的红衣女子被红色链子绞住身子,眼眸是鲜红的颜色,很明显她现在并不清醒,可是在见到袁双卿的一刹那,却发出激动的低吼声,而后想要挣脱枷锁。
袁双卿曾幻想过见到长曦的那一刻,该有怎样的心情,激动或是兴奋,还是苦尽甘来的甜蜜?
都没有。
只有数不尽又无法表露的心痛和压抑。
长曦的苦只有亲眼所见,才能感同身受。
她被关在这阿鼻地狱一方的小小笼中,接受着红莲业火对灵魂之中邪恶之气的焚烧,日复一日。邪气也是长曦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她也会痛。
长曦生前未有错漏,本不该有此一劫,只需经过黄泉水的洗涤,洗掉污秽怨气,便能走过奈何桥,坠入轮回镜。
然而被分割的那一缕生魂,承载着她身上最邪恶的怨和恨,经过三百年的滋养,已经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生魂想要用邪念将那些其他两魂七魄啃噬,想要主导长曦的识海,想要完完全全变成她。
所以长曦大多时候都很痛苦,邪灵占据她的识海时,她仍有思想,只是无力抵抗,藏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嗜血的怪物。
袁双卿手指紧撺住栅栏,堆积了三年之久的思念瞬间决堤,变成了一颗颗滚落的热泪,还未落地,便已蒸发在业火之下。
袁双卿坐在笼边,开始絮絮叨叨和长曦说话,丝毫不在意里面的人还有没有意识:“你在这里时,有人同你说话吗?”
“你别怕,我来了,我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你曾说你会去找我,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我心里怨过,可看到你我才知道,你有多艰难才能回到我的身边。”
“你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袁双卿看着长曦的眼睛,轻声撒娇:“以后你答应我什么,或是我答应你什么,都要签字画押,省得空口白牙,可以随意抵赖。”
“……我没有。”长曦朱唇轻启,眼底的最后一丝血气褪去,变为琥珀的颜色:“我一直都有努力,想回到你的身边。”
锁链感受到她的邪气溃散,自行隐去。
袁双卿许久没有听过长曦说话的声音,听在耳畔竟还如记忆中那般温柔,带着腻人的尾调,登时眼眶一红。
她连忙起身攀住栅栏,长曦也摇摇晃晃向她迎来,到最后两人双手交握,仿佛用尽了彼此全身的气力。
长曦舍不得看她伤心,故作轻松道:“冥王说,旁人如我这般,早已失了理智,可是我不信呀,且不论邪不胜正,我这两魂七魄,难道还斗不过它这孤寡的生魂吗?”
袁双卿本还在流泪,听到她这孩子气的话,登时扑哧一声,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心酸又是欢喜,冲淡了那一缕悲怆。
长曦的骨指缩紧,将她的手紧紧撺住:“我若是在二十年前,肯定也是斗不过它的,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在人间有牵挂,自不会叫它得逞。”
袁双卿眨了眨眼,让眼泪从眼眶里出来:“它……消失了吗?”
“只是暂时的,她还会出来,只不过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早晚有一天能把它全部除尽。你别怕,在它出来之前,锁魔链会自动缠身,我不会伤你,”长曦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含着万分不舍和留恋,斩钉截铁道:“绝不会。”
袁双卿一听说有希望,顿时开心的笑起来。
大概她笑的样子太软,长曦心生喜悦,忍不住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忽而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两人之间唯一隔着的牢笼化为乌有,袁双卿回头望去,只见一格外貌美的红衣女子正在微笑望着她们。
那貌美女子饶有兴致与她对视,道:“怎么了?本王支走了障碍,可不就是方便你们亲亲我我吗?怎么都没动作?”
袁双卿怔了怔,顾不得害羞,犹豫道:“你是……冥王?”
“小丫头眼力见不错。”冥王食指点了点红唇,想了想,忽而揶揄地笑道:“本王懂了,是本王在这束缚了你们,本王这就走。”
冥王说着便作势要走,又道:“好了就来冥殿寻本王,你不吃饭,这丫头还得食五谷呢。”
长曦笑着说谢谢,冥王听到了,只是嗯了一声,头也不回乘风离去。
袁双卿等了一会才领悟冥王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本就脸皮薄,登时面上羞红,然而毕竟日思夜想的心爱之人还在身侧,她也就顾不得矜持,跌入长曦怀里。
严丝合缝的一瞬间,两人内心俱是震动,袁双卿更是心如鼓噪,若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丝稻草。她抬起头看着长曦,而后在她唇上砸下一个响亮的亲吻。
“想我了吗?”
“嗯。”
“嗯?”袁双卿咬着唇,定定看着长曦,似在怪她冷淡。
“想,”长曦轻轻抚摸她的背脊,笑道:“我心如卿心,卿心似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