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一帝(7)

阿槿闭上眼睛,视线里却仍有红光在跳跃,她说,“我知道。”

芍药回过头来,“那你怎么打算的?”

阿槿勾起嘴角笑了,睁开眼睛看着芍药,问,“姐姐,要是有一天我们能出了这宫城,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芍药也笑了,低头,一缕细细的头发从耳后掉了出来,贴着脸颊轻轻地荡,她理身上的裙子,“我能有什么好想的。陶大夫都给了我和梨白准话了,就算有一天停了生死药,这些年来积在身体里的毒......我们也就再有三五年的活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怕伤了阿槿的心,于是赶紧打起精神,说,“如果真有那一日的话,我就去酒楼里唱曲儿。”芍药有一副好嗓子,柔媚却不失清亮。

阿槿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神情恬静,没说话,似乎要睡着了。

“去床上睡罢。”芍药推了推她。

“我就在这里躺着。”

芍药一笑,由着她。

“姐姐唱个曲儿来听。”

歌声在烛光里袅袅。

☆、下

秋意在宫城内浓了,幽巷外的枫叶,红了大半。

从渝中郡递上来了折子,说是郡中今年发生了好几起人口失踪的案子,且失踪的都是些年轻貌美的男子,郡内人心惶惶,民间女妖传说盛行。而案子从郡上递到了京都,年初拖到了现在,都没有一个决断。

不止渝中一郡,楚南和函水都递上了同样的折子。朝堂之上,也有臣子奏禀。

而梁帝却迟迟没有作为,只是针对女妖的传说淡淡责了一句,说,“休要胡言。”

很快便是梁帝的生辰。向来崇简的梁帝,今岁却是在栖梧台大宴群臣,整整一日丝竹不休。

皇帝的生辰,太后自然也在,被酒气熏得有些乏了,正要离席,忽然目光一怔。

“末座的那个孩子,是哪一家的?”太后问身旁的内侍。

内侍伏了伏身,“娘娘,那是襄王麾下苏少府的公子,如今在太仆寺领着个清闲的虚职。”

太后又越过席上众人,盯着那个穿月白袍子的孩子瞧了瞧。皇帝说了话,今日宴席众卿不必拘谨,所以那个孩子装扮得简单,发髻上插了只玉簪,懒懒歪在席上,笑着看众人饮酒作诗,月白袍子拖在竹簟上,撒开如一朵莲。

“他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了?”太后又问。

“苏墨绻,十七了。”

“几个字怎么写?”

“这......”内侍一时犯了难,太后瞥了他一眼,内侍立马道,“奴才这就去问。”

“带盏酒去。”

“诺。”

内侍带了酒去,问候了苏公子,说是太后赐的酒,客套了一番又回去了。

“公子说,他乃湘北苏氏,笔墨缱绻。”

太后微微抿着唇,久久未语。

栖梧台的席散了以后,白曦殿里芍药梨白又关起门来,带着小蘼在院子里给阿槿庆了一回生。小蘼喝了几杯酒,抓了些果子吃,后来就靠着阿槿睡了过去。留下梨白他们说着话,后来芍药就唱起了歌。小蘼睡得迷迷糊糊的,依稀听见梨白笑着说了句,“若日后芍药去唱曲儿的话,我便为她抚琴罢。”

襄王献给梁帝的贺礼在路上耽搁了,第二日才到。梁帝也并无怪罪,体恤湘北路远,襄王在边驻守多年,随便赏了些玩意,叫人带回去。

襄王麾下此行献礼的两个裨将一出京都的城门就喋喋地抱怨开了。

“陛下真是小气,连饭也不赏咱们哥俩一顿,收了礼就把咱们撵出来了。瞧他赏的那一点子东西,打发叫花子呢!亏得王爷临行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咱们一定送到,王爷的一片诚心打了水漂了!”

“可不是!陛下和太后通着气呢。王爷是大梁皇室唯一的宗亲,陛下登基这么久,又没有个一子半女的。说难听点,要是陛下有个什么......这能继承天下大统的,可就只有咱们王爷!可怜咱们王爷,生母去世以后,被那云宫毒妇所害,见恶于先帝,十四岁就被打发到湘北戍边......”

转眼又是重阳。

宫里最大的湖叫雁哀湖,过了中秋,湖水已经生寒。湖边盛夏的莲早已败了,只留了些枯叶残梗,看着衰败。湖心孤零零飘着一叶小舟。舟虽小,但也有蓬有顶,门窗俱备。苏墨绻坐在船头,正要伸手掬湖水,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

“天冷水寒,进去吧。”太后执了他的手,拉他进了船舱。

今夜他说想家了,心里难过,想起从前在湘北,与兄弟们一起泛舟游湖,赏月吟诗。太后吩咐了郑氏,备了马车避开巡卫,带他到雁哀湖上来。

船舱内正煮着酒,窗下搁着一只白瓶,里面用水养着新摘下来的菊花。苏墨绻身子不好,她不许他吃冷酒,正在煮酒的太后穿着一身简素的缥色宫装,发间一只簪钗也无。她到底是有些老了,青丝间有扎眼的白发。

苏墨绻跪坐在她身后,拿过梳子替她梳头发。太后便笑了,说,“怎么小孩儿似的?”这样说着,却也并不阻止。

太后转过身来,与苏墨绻相对,苏墨绻便停下了,船内小桌上点着灯,窗没有关严,秋风漏进来,灯火飘飘摇摇的。

她看着面前人的这一双眼睛,这是一双清得像映着阳光的潭水的眼。至今,她和这个孩子都还算得在礼之中。

她轻轻抚上他的脸,两个人都是跪坐这样她比他低很多,须得抬起头来看他,“从前,也有许多像你一样的孩子,但是他们在看我的时候,眼睛是死的。我不相信这世上的人心,千防万防,哪怕我知道事后那些孩子会被拔了舌头扔进火里烧掉,但是事前,我总不许他们看见我的脸。于是我先是药瞎他们的眼睛,又接着给他们灌下催情的酒水,他们抱着我的时候,都看不见我。”太后的手落到苏墨绻的膝上,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他没有反抗,安静顺从。

“但是我也想,有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她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胸前,笑了,“你给我梳头发,其实我心里很喜欢。”

苏墨绻没有像以往一样伸出手圈住她,呆呆的没动。

太后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怎么了?”

苏墨绻淡淡笑了,脸上却没有温度,“娘娘,你仔细听,外面是什么声儿?”

太后凝神,蓦然瞪大了眼,她松开苏墨绻,猛地站起,几乎是跌跌撞撞到了船舱外,站在船头看去。

原本清寒漆黑的湖面上,突然间就灯火通明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如长长短短的利刃划开水面,朝着湖心而来。悬着明灯的船头上,宽袍大袖的公卿们正怡然谈笑。

苏墨绻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头,站在太后身后,他披上了件黑色的披风,似乎突然间,一下子就遮去了旧有的颜色。初见时,那撒开在竹簟上的月白色衣袍,清雅如一朵莲。

如今,眼角眉梢俱是冷意,像只夜里独飞的孤雁。

“今日重阳,陛下邀了百官游湖,饮酒吃蟹呢。”苏墨绻望着远方那片渐近的灯火笑意温和。

太后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得身上凉透了。

说什么想家......

他是故意的。

一片船只中,远远行在最前的,是梁帝的船。船身高大,足足三层,红色的宫灯挂了一圈儿,遥遥地看去,着火了一样。

转眼梁帝的船已泊在湖心,靠着那叶小舟居高临下。穿着紫袍的皇帝看着船头的太后,淡淡笑意。

太后低头笑了,再抬头,眉眼间已不见哀色,竟是分外平静,“我就知道,玺印和兵符都是你拿的,我只是想不透,你拿去做什么?”

“今岁孤生辰,襄王备了好大的礼,不回礼,似乎说不过去。”赵泓瑾负手立在船头。

“襄王?!”太后明显神色震动,“怎么会......明明襄王在北......”

“重阳了,兄弟也该团聚才是,今日的湖上宴,襄王亦到了。”赵泓瑾有意无意朝身后那片辉煌的灯火瞟了一眼,转头却是朝苏墨绻道,“苏公子还是过来我们这边的船吧,公卿们的船就过来了。想从前旧朝的徐氏太后,因为私会外男,可是被亲儿子烧死在殿前。”

苏墨绻一笑,“是臣子疏忽了。”他转身朝太后伏了伏,礼节毕至,“恐有损太后清誉,墨绻这就告退了。”

“玺印和兵符,是你拿给皇帝的?”太后压着声儿问,嘴角似乎都在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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