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蘼由宫人们伺候着沐浴完毕更了衣送进寝殿时,赵泓瑾已坐在床头,等候了多时。红帐被放下了,轻轻地摇荡,赵泓瑾亦着寝衣,宽大雪白。小蘼赤着脚站在山水屏风边,远远隔着红帐,并不走近。
“过来罢。”赵泓瑾在里面唤了一声。
小蘼走进,红帐掀开又合拢,里面光影绰绰,一片幽幽。小蘼在床上坐下,低头无言,赵泓瑾伸手,把她的一缕头发拂到颈后。她又挨近了小蘼些,靠着她静静坐着,小蘼抬起头来,转头看着赵泓瑾,脸上红红的,也许是烛光透过红帐照进来的缘故,她抿着嘴,似乎在笑。
然后她开口,问,“陛下,我同她长得像么?”
赵泓瑾愕然不解。
“菱美人说,陛下心里有一个人,因为我同她长得像,陛下才与我亲近,又因为我不是她,陛下才......”这样说着,小蘼的眼睛似乎也红了。
“你休听她胡言。”赵泓瑾打断了她。她看着小蘼的眼睛,红色的,红色是无言,与无解,时间一长,目光就挪不开了,她伸手抬起小蘼的下巴,吻了上去。
两个人倒在锦被上,红帐之内,呼吸相缠,小蘼的气息是乱的,额上沁出了汗,便深入,便露骨。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赵泓瑾半披着衣服坐起,眼中黯黯的哀,她开口,声音在殿外暴烈的雨声中如一根细细的丝弦,“这就是原因。小蘼,我是女子。”
开启宁和盛世的大梁第十三代皇帝赵泓瑾其实从来都不存在,昔日有若月美誉的泓瑾太子死在他十七岁登基的路上,而代替他坐在帝位上君临天下的,是他的妹妹,赵氏阿槿。
雨到第二日止住了,各处也退了积水,小蘼便回去了。芍药站在檐下,看着远去的舆车,身边的帝王不发一言,芍药低低地说,“夫人的心意如何呢?”
第二日小蘼未到白曦殿来,第三日也仍旧,第四日、第五日,等得芍药和梨白都困倦了,坐在廊上同宫人们一起瞌睡。
终于芍药说,“陛下去看看夫人罢。”
赵泓瑾白天说不去,夜间宫人们都歇下了,一个人偷偷地开了门,独自去了,梨白悄悄跟在身后护卫。
但幽幽馆的宫人们,全部换了一批,她无一个认识,而在殿中端坐,等着赵泓瑾的,不是小蘼,而是太后。
大梁的百姓都知道,太后昔年十六岁产子,如今不到四十,保养得法,仍旧美艳。
实则太后当年生的,是对龙凤胎,那男孩自小养尊处优乃大梁储君,而那女孩,被藏了起来,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以待日后作帝王的替身,为其担生死的劫祸。
她笑,“阿槿,你越来越糊涂了。”她站起来,走到女儿身边,“我教过你,不要相信这世上的人心。你居然爱上了她?”太后语气讥诮,抬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阿槿脸上。阿槿跌坐在地,太后蹲下来,目光森冷,“如果不是看在她外祖为大梁劳苦一生,我真的会要了她的命。”
太后乃医中圣手,医毒一体,她给小蘼灌下的毒,摧人心智,蚀人记忆,使其痴傻稚拙如三岁孩童。她总是用各种不要人命的方式来毁人。就如她“赏”给芍药梨白的生死药,令他们朝饮死暮饮生,生死相循相克,若想活,就不要错。
日日一碗浓黑苦涩的生死汤药,便把当今梁帝的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昔年一人对十七,把满席公卿对得哑口无言,才情比天的湘北小女,如今只是坐在一边,呆呆地咬着手里的帕子。
阿槿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狼狈地爬过去,紧紧抱住她,落下了泪。
那以后,小蘼便搬来了白曦殿,同赵泓瑾日夜相伴。宫中几个美人气得冲昏了脑袋,跑到太后那里哭号,说陛下这样不合礼制,沉迷女色迟早有伤国统,而出乎意料的是,太后似乎笑了,说,“便可怜陛下的那一点心罢。”
几个美人听得一头雾水,谁也不明白。
太后又是扫了她们所有人一眼,笑得令人琢磨不透,“你们也不要妒她,不是她,哪有你们如今完完整整地坐在我宫里闲嚼舌根的福气?”
几个美人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磕头,发间簪钗掉了一地。此后,宫里搬弄是非的,果然绝迹。
赵泓瑾替小蘼寻了天下的良医,皆是以青衫的大夫们合上药箱连连摇头无望告终。
她知道,他们不是不会,而是不敢。
白曦殿正对的,是西边的云宫。那里的太后,有鹰鹫一般的眼睛。
她渐渐习惯了小蘼的痴和傻,稚与拙,习惯小蘼望着她的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解,习惯小蘼偷偷拉着芍药问,“她为什么要对我好?”
芍药说,“因为她喜欢你啊。”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想和她一起玩。”
小蘼笑了,“我也喜欢芍药,喜欢梨白,喜欢陛下。”
芍药凑过去在小蘼耳边悄悄地说,“她不叫陛下哦,她叫阿槿。”
听见这话的阿槿还曾心生不满,在小蘼不在的时候,问芍药和梨白,为什么她排最后一个。梨白说,那是因为她总是忙,而小蘼喜欢陪她玩的人。
她仍旧是赵泓瑾,大梁的皇帝,仍旧纳进新的宫嫔,只是从不去见她们,见了,也没有好脸色。
于是从宫城传到了民间,梁帝的专情之名天下皆知,宫里的那位小蘼夫人,成了闺阁女儿满心艳羡的对象。
一天的日暮时分,梁帝仍旧喜欢一个人坐在殿前,看远方的天空,被夕光染成橘色。
她回头,看见小蘼站在身后。她穿着一身红色的宫装,神情单纯,像个小公主。赵泓瑾似乎笑得有些疲倦,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有那么久了。”
“怎么不说一声?”
小蘼似乎有些疑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歪着头想了一阵,没说话了。赵泓瑾朝她招了招手,她听话地走过去,学着赵泓瑾的样子在殿前坐下,也去看远方的天空,双颊浮现出惊叹的笑。赵泓瑾望着她,也笑了。
然后皇帝,将头轻轻地靠在了身边女孩的肩上。
宫城入了秋,幽巷外头,已有枫叶早红。
朝堂上,果然有臣子奏上了樵郡两个旧臣争舞姬的事。相争的是原来的孙鸿胪与刘光禄,这两位在朝时都是先帝得力的旧臣,不成想归田以后竟荒唐糊涂起来,为了酒肆里的一个舞姬,纵着家奴斗狠于闹市,丢了梁廷的脸。
赵泓瑾刚下朝,还没看到白曦殿的宫门,就见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云宫的郑氏好整以暇等在那里,投来微含笑意的目光。
赵泓瑾叫梨白等着,自己走过去,郑氏见了礼,开门见山道,“太后听说了今日朝堂上诸葛大人上奏的事,担心陛下年纪轻,顾老臣的面子,不敢处置左右为难。太后特意命婢子过来告知陛下一声,樵郡的事她早有耳闻,半月前就遣人去了,太后将那个叫阿袖的舞姬劈成了两半,用好大的两个锦盒装了,一个送去了刘宅,一个送去了孙宅。”郑氏抬起眼睛来,看着赵泓瑾一笑,“陛下不必担忧,可以睡个好觉了。”
赵泓瑾一笑无语。
郑氏又道,“听说,前些日子,陛下把细风营的一个牙将擢为副将了?”
“娘娘若不满意,只管降回去就是。”
郑氏伏身请罪,“是婢子唐突了。今日太后的话婢子已经带到,婢子告退。”便低头从亭子里退了出去。
赵泓瑾从亭子里出来,梨白跟上来,望着郑氏离去的方向唾了一口,“老妖婆。”又问赵泓瑾,“陛下直接回去么?”
“走走罢。”
“那咱们去菊园,芍药带了夫人去那里荡秋千呢。”
菊园里头有菊花已经开了,一簇簇的或白或黄,各宫都有小丫头在这边看花斗草玩儿,瞧见皇帝来了,都赶紧低着头退至一旁。小蘼正在秋千上,芍药在后面推,小蘼身上穿了件应景的鹅黄色宫装,荡到高处时裙角飞扬像一把撑开的伞。
小蘼见赵泓瑾来了,就不坐了,从秋千上下来,走到她面前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
赵泓瑾摸摸她的头,问,“回去了么?”
小蘼点点头,发出细细的一声“嗯”,小猫一般。
赵泓瑾便牵过她的手,拉她在身侧。小蘼紧紧地倚着赵泓瑾,像是生怕走散了。梨白和芍药在后面跟着,沿路的宫人们避了开来跪在两侧,忽然一个穿红色裙子的宫人蹿起,朝小蘼冲了过来,手里一把雪亮的匕首朝着小蘼的脖子扎下。危急的一瞬,赵泓瑾转身护住小蘼,背上挨了那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