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7)
“我从小就知道我是孤儿,我养母从来不瞒我,所以我很早就接受了‘我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这一点;养母去世得也很平静,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并不浓烈:所以看到灾区的惨剧的时候,我以为我大概很难理解那种父母亲人被压在废墟下面生死不明的心情。然而我能感受到悲伤。我不能感受到如果在自己身上发生那样的事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却能感受到痛苦,‘一个人在一瞬间失去了自己的亲人’的那种痛苦,因为我也有所牵挂。人不是孤立的个体,想要理解另一个人很难,谁也不是住在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但人是互相连结的,是互相支持的,哪怕能分担一点点、了解更多一点,就是好的。”
曹明子眼神微微亮起来一点,那表情好像是感谢汪袤云找出这么一大段话来安慰她。谁知道汪袤云兴之所至,干脆趁机接着说道:“我希望我可以多了解你,多给予你理解,多让你快乐,快乐更多更多,我希望——”顿了顿,汪袤云还是没找到合适用词、更不想控制用词的强烈程度,“我希望我能一直当你身边牵着你的手的那只海獭,可以吗?”
说着还轻轻握了曹明子的手一下。
曹明子笑了,笑得很开心,餐厅里的烛火映在她眼睛里,让她的瞳孔更亮了。
她的手先是稍稍松开,然后与汪袤云五指交握。别人觥筹交错的声音都成了背景。
第二天早上,汪袤云睁开眼的时候,曹明子对她微笑,早上六点,天蒙蒙亮,两个人都被生物钟叫醒。“我以为昨天的话,你还要等很久之后才说。”曹明子道。汪袤云笑了,心里又甜蜜又愧疚,凑上去贴着曹明子的额头:“那也是因为,是你啊。”
因为是你,所以特别快。有时候她这样说。
因为是你,所以特别慢。有时候她这样说。
因为有的事情需要尽兴,有的又需要珍惜。快就可以很多次地重复,慢就可以仔细地准备到最好。
可惜后来速度调换了。
七月的时候,两人住到一起。汪袤云本来有意住到曹明子那里去,以便将就曹明子上班近——她自己穿城倒是无所谓。但曹明子拒绝,选择搬到汪袤云那里去。因为汪袤云的住处更加适合两个人生活。宽大,安静,上班远近倒在其次。汪袤云由是打算买车。但这事儿稍稍推后,因为八月即将到了,北京势必人多起来,她轻易地说服了曹明子,二人在奥运开幕之前就跑到欧洲旅游休假去了。
也许曹明子对盛大有所向往,但她没有,她愿意接受的是安静的两个人,与世隔绝的两个人。哪怕是众目睽睽之下,也要天然形成一种将两个人围起来的彼此眼中只有你我的氛围。
那一年她们并未走马观花,彻底地尽兴地在罗马和巴黎玩了一圈。
然后她们回来了,汪袤云迅速地买了车,镇日接送曹明子上下班。现在回想起来,汪袤云的记忆里,那段时光被无尽的花束、无尽的车流、无尽的流光溢彩的夜晚所包裹。她得到了美好,她要保护这美好,她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美好。曹明子的爱,有关者无关者的羡慕,蒸蒸日上的事业——哪怕是金融危机也不可怕,她兴致高昂地认为这是她一飞冲天的机会。
其实她很喜欢在车上和曹明子聊天,聊一天这一天两人都经历了什么。但是渐渐地,她在车上还是在打电话。两个人一起堵在路上。
幸好是两个人一起。
为何是两个人一起。
“那段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很快乐。”
☆、五
忙的时候,休息日是珍贵的,周末几乎是神圣的——随着越来越忙,周末会逐渐消失。但在曾经有周末的时候,汪袤云和曹明子最喜欢的休息方式是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看她们喜欢的那些,无需屈服于院线。很多片子都看了很多遍,比如《如果·爱》。歌太好听,欲罢不能。哪怕片子很伤感。
有次片尾曲响起,曹明子忽然说道:“‘谁是自己生命不该错过的真爱’,到底什么是错过?”
她是笑着问的,于是汪袤云凑上去搂着她说:“错过意味着想要相爱的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只是擦肩而过。”言下之意幸好她们没有。
好像深夜等待从未有过,困惑与泪水从未有过,往日一笔勾销。
曹明子没深究,只是闭着眼享受温存。
供暖还没开始的冬天,最好的休息是一起抱着被子互相取暖。各自读各自的书,靠在一起,体温即是必须也是眷恋。
汪袤云问,你想去做什么,我陪你去?曹明子也许会说,你想做什么呢?汪袤云于是聪明地说,我想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曹明子会笑着把她的手打开,然后说自己想去作什么。于是她们去逛遍了展览,于是她们热爱进口食品超市,于是她们乐得一起偶尔挥金如土地买衣服——曹明子打扮自己,打扮汪袤云,汪袤云热爱被她打扮。其实想想最能让人满足的事情还是购物,在这个消费主义至上的时代。于是她们热衷互赠礼物。曹明子轻易看透了汪袤云的喜好,赠她手表手链项链;汪袤云如数回赠,一度家里放得最多的无用之物是购物小票。
但汪袤云一直想送曹明子一样足够大的东西:房子。
那个时候“再不买房就坐失良机”的观点是通行的。曹明子出身书香门第,但无权无势也没有多少钱,这些年倒是她在支持家里。不像汪袤云,她没有数目可观的遗产摆在那里。如今再不买,恐怕就会失去机会的尾巴了。
汪袤云很想帮曹明子,和当年一样。但现在她学乖了,她知道自己无法强迫曹明子,只能等待曹明子提出要求。但曹明子始终不说。末了,她都替曹明子着急起来,于是借口自己想买,二人一起去看房。在售楼部,曹明子有些感叹。汪袤云不好直接说,只好另掏心窝子,柔声说道:“我的就是你的,这就是我们的。”
她牵着的手的主人笑了,但不说话,只是摇头。
经济危机下,得益于各国的天量救市金,两人的工作皆忙得不可开交。但无论多忙,曹明子乐意早起做早餐——如果汪袤云醒了,曹明子会问她想吃什么——而汪袤云乐得起大早去送曹明子,哪怕这会影响她自己上班。不过下班渐渐无法一起了,因为无法统一时间。有时候汪袤云很晚才回到家,而曹明子会一直等着她,开着灯加班,加完班了看书。有时候曹明子很晚回家,汪袤云还在加班,于是曹明子会伏在汪袤云肩膀,劝她去睡。
“你看看你这黑眼圈。”曹明子一边说一边摘掉了汪袤云终于开始戴的眼镜。
“好啊……你抱我去。”
“我怎么抱得动你?你要这样,下次就把电脑搬到床上去。”
“你这偷懒的算盘打的……”
她的确累,累到每喘一口气都带着疲惫的地步。终于有一天曹明子十一点回来的时候,汪袤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记得,那一次曹明子进家门的时候她就醒了,只是太累不想动。结果曹明子走过来,轻轻吻了她的太阳穴。她没动,曹明子就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多美好的一会儿。
无论后来怎么样,我真心地相信你爱着我,至少那个时候,你爱着我。因为你爱着我,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你要求我做的事情。这样才是对的,对不对?不是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才做一切的事情。但要是这样,爱情又像某种交易了,它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汪袤云一直觉得曹明子的声音,那种说话的语调很像一个美国歌手,Alison Krauss。有的时候听到Alison的歌,总情不自禁地觉得是曹明子在说话。此时此刻的加航班机,飞过了一半的里程,她开始听Alison Krauss翻唱的《You Asked Me To》。
“Knowing how much I love you/And after all that I\'ve been through/I\'d turn and walk away from you/Just because you asked me to.”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原谅一个人,再原谅自己。每一步都很艰难。
汪袤云捂着疼痛的额头,感受温度,不是低烧,正在退烧,这样很好。到加拿大之后她不能再发烧了,至少不能这样明显,她最好好一些,好到曹明子看不出来她生病了。
生病了,想到这三个字她笑了,对,就这么说,我只是生病了,所以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看你当作休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