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12)
“谢我作什么。”汪袤云道,“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这样的打算,我应该不要帮你。”
曹明子无奈地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两人一道举杯,却没有碰杯。
我当时要是知道你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我应该不要帮你。虽然首先即便没有我的帮助你也依然可以成功,只是耗费的时间长点;其次我也做不到作壁上观。
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介意你去救老吴——你这么聪明,肯定也不会这样觉得——你去救的是你自己,而我介意的是在诸般考量中,我在你心里的排位在一点一点往后靠,从来没有靠前。我从来没有追问在你心里我与其他种种相比谁重要的问题,也没有问过曾经那时与那时你为什么做那样的决定。你不在的时候我曾想过,连提问的词句我都想好了,但等我再见到你,我还是决定什么都不问。
事实如此,难道你的原因变化,事实就会变化吗?或者我原谅你还需要你的供词了?
只是原谅你十分艰难,是一场我与我自己的战争。
“那件事,我很抱歉。”汪袤云说。
“哪一件?”
“那通电话。”
“哦,哦。”曹明子如梦初醒,道:“你别这样。那不是你的错。别人的行为我们又不能完全控制。更何况——”曹明子放下酒杯,一边摇头一边笑道:“她有那个资格做这件事,不是吗?她的女友出轨了,她知道那个人是谁,意不平气不过,打电话去指责一顿,其实是无可指摘的事情,既不能说错,也不能说不体面。她做得对。”
“她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生气还是不生气。”
“生谁的气?”曹明子说,接着不给汪袤云回答的机会,“谁的气都没必要生。我们只是做了选择,伤害了别人。”
别人也伤害了我们,汪袤云想,这一个循环因为女友打给曹明子的控诉电话而回到起点、完成终结,即便这个起点有些偏斜。但这话她没说。“她做得太正当了,让我有愧。”
“嗯。”曹明子嘴都没张,从鼻子里发出认可。汪袤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下,太疼了,又转过来看着蓝色的海湾。两人一起长久地望着,望着,想着相似又南辕北辙的事情。
世界上的海湾有很多种颜色,海水的颜色其实取决于海底的构成。白沙或其他浅色的沙做底,海水就是浅蓝色的;如果深度再深一点,那就是深蓝色;如果有植物生长于海底,那就是绿色;如果有石头,就可能是灰色的;石缝里还栖息着鱼类的话,那海水就是红色的。红色的海湾要小心,最好不要划船或者游泳,有可以捕食的鱼,就有捕食的鱼。
当然也有黑色的——在阿拉斯加,因为海底是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石头,而海水太清澈,触目可及,坦坦荡荡。所以严格来说,其实只有浅蓝色是最安全最舒服的。
爱情也如此,它只有一种幸福的方式,但有一千种不幸福的方式。
汪袤云从来不拒绝新的事物,技术、方式、流行语,似乎是个不怎么念旧的人。甚至对于怀旧歌曲,她的兴趣也不大,听到什么算什么。实际上她也念旧,她念旧的核心是曹明子。离开丽兹的时候,汪袤云没有问曹明子到底怎么了,只是默契地分头出门,回到各自的生活。也不主动邀请,等待曹明子的召唤。没几天曹明子果然又邀请她吃饭,只是电话里的声音冷静自持如以往,汪袤云遂知道不是上次那样。
两人谈的是工作。第二天回到公司她向合作伙伴转达完种种意向,伙伴就和她聊起这对夫妇。她说着说着,心里克制不住地想要打听流言蜚语。
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吴石对明子做了什么,我应该怎么办…….
然后她开始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关我的事,还是不关我事。这样的挣扎没有持续多久,在从别人处得知答案之前,曹明子又找她喝酒了。
如果再次相见的时候,双眼真的可以变得漠然,陌生不再熟悉,大概就可以真的告别往事吧?可是汪袤云每一次看到曹明子落寞伤感的眼神都会心软。曹明子又那么要强,多难过的事情也不愿意让汪袤云分担,她不能问,她问不到,她只好在一边等着,等着一旦这堵墙要倒塌,她可以把它支撑起来。
于是两个人经常见面,经常见面。如果这样算约会,那么按频率算,倒是二人约会约得最勤的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你快乐吗?”汪袤云问,没有看曹明子。
“快乐。”曹明子答得干净利落。“很快乐。”
“你做了这个选择,选择了这个,又做了另一个选择,选择了那个。”
“嗯。我们都是因为什么做出选择。因为寂寞,因为眷恋,因为伤心,因为什么别的。然后走了一段,做出下一个选择。感情是真的,选择也是真的,时间也是真的。是不是很残酷?”
曹明子看着汪袤云的侧脸,也许注意到汪袤云又瘦了,也许没有。
“残酷的不是时间,而是人,是人要成长。”汪袤云垂下眼神。
“对。人要成长,人会出于生物本能,选择尽量地活下去。”曹明子依然望着她,“你怎么又瘦了?”但汪袤云没在听。
快乐啊?快乐就好。那段日子,汪袤云以自己忙为借口,在曹明子需要她的时候有家不回,四处流连。她彻底不爱自己当时的女友吗?不完全,如果没有曹明子这样的出现,她可能会和对方一直好好地过下去,直到累积的爱能够战胜往事。她对于曹明子余情未了吗?不完全,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有强烈地想要把曹明子从与吴石的婚姻中抢回来。她不想,更能感觉到自己不能,最要紧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和曹明子还能走到哪里去,或者目前就很好。各自有须臾不能离的事业放在眼前,曹明子要离婚还涉及到复杂的股权分配,自己甚至觉得如果回到曹明子和自己的二人世界,这个念念不忘的世界也会顷刻因为过度的繁忙而崩塌——一下子爱得太深,引力太大,互相毁灭;爱得不深,引力恰当,就能长久。
谁也不知道她们俩的事。吃饭前后脚到前后脚走,去遥远地认识她们的人很少到的地方,在人少的时分,车停在远处。汪袤云已经过了被人称为“太易动情”的阶段,她知道那不是最坏的罪名——最坏的罪名是执迷不悟,罔顾一切。
她有所顾忌的,但这一点她又要感谢吴石——否则她不会有机会,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曹明子此刻与吴石势均力敌,半斤八两,有条件等于没条件。
“老吴的事情处理完了?”汪袤云问,忘记刚才曹明子的问题。“彻底处理完了?”
“我不知道。应该说我走的时候,是处理完了的。后来又有了吗?”
“没有。我只是问问。”
我对你们之间是否有达成更多的协定都不知道,哪知道是否现在还有事情?
“反正对你来说现在是大洋彼岸了。”汪袤云道,“都是过去了。”
“重新开始。好好过自己的人生。”曹明子喝一口酒,冰块哗啦哗啦撞响杯壁。
“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汪袤云转过头问道,“孩子,股权,自由,家庭?”
几乎完全属于你的可爱的孩子,不可动摇的具有发言权的股权,几乎彻底的无人干涉的自由,名存实亡但又使人满意的“家庭”。
“这是我想要的人生的开始。”
“一直都是?”从我们相识的那时候开始就是?
“不。以前……不是,但后来是。直到现在。”
“直到未来。”
“直到未来。”
汪袤云知道曹明子此刻看着她大概是担自己会不会问关于回心转意的问题,于是转回去看着海面了——我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再也不会了,我知道最适合我的是什么。
人总会误以为自己可以选择,有所选择。比如在吴石的公司出现危机的时候,曹明子一个人担起大任,汪袤云自然也尽力帮助她。就在那个时候她开始觉得自己有希望把曹明子争取回来,她开始想要这样做。但她需要一个万全的计划,她也不想伤害自己的现任。
结果是未及计划在百种之中考虑周全,女友发现此事。汪袤云一开始想要控制影响,不要影响到本来就在舆论风暴眼中的曹明子,这让女友更加愤怒。女友性子直爽,给曹明子打了一通电话之后,和汪袤云摊牌,然后和平分手,走的时候,只是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