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把这个爱情骗子想得太善良了?
不管了,我挥去脑子里七拐八绕的想法,得出一个总的结论,反正,现在要我动手之后从贵妇人那里结了账十二师姐才能够接着动手,不然贵妇人一命呜呼的话,我找谁拿钱去?那我的年底业绩,就完成无望了。
于是,灵魂拷问又来了,十二师姐盯住我的一双眼睛,问,“十三呐,这大半个月都过去了,你在磨蹭些什么啊?”
我决定即刻下手。
周一早晨,为表壮士出征之决心,我特意洗了个冷水脸出门,第一个到达公司。去了后,才发现里面那间办公室的百叶窗拉上了,悄悄地推门进去,她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腿伸在外面,脚上还穿着鞋。看样子是熬了一个通宵不久前才歇下。
按理上这个时候应该是人睡得最死的时候。
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我靠近她,慢慢地伸出手,掐向她雪白的脖颈。
然后,她眼睛一睁,在这么个紧张的当口儿,醒了。
我一个吓得一个激灵,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幸好有地毯,不然我的屁股怕是要痛死了。
她睡着,我坐着,她看着我,我的手还停在空中,我俩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气氛一度十分诡异。
到底有多年的专业刺客训练,我棠十三妹不是吃素的,两军对垒箭在弦上我抢先出招,双手落了下来,抓住她身上有些滑落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再以一种老母亲般的姿态温柔地给她盖上。最后我腼腆一笑,无一字之解释站起来,朝门口走去,真真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呐。
那一天上午我坐在工位上心不在焉,一个叫蒋大龙的程序员在休息时间里主动走过来和我谈论人生,我嗯嗯啊啊地应付一通,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尸位素餐徒有其名。
我坐在我的位置上,撑着腮望着远方的天空,指间夹着笔表演着精妙绝伦的转笔技术,我忽然想起就两个小时前,我那么近地看过她。
那个时候,她躺着,全身上下都像睡着了,尤其是她的头发,我是说,一切都变得那么柔软、亲切,撤了防备,就像相信春天把所有纹理都暴露在空气中的叶子,流溢着一种清亮的光彩。
我的大脑忽然报了警。
姐姐的,我这是在干吗?
对一个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女人想入非非吗?更可耻的是竟还写上了些文绉绉的现代酸诗。
记得过来人大哥曾经教导过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开始写诗的时候,油菜花就开始黄了。
想当初他追大嫂,以公谋私,号令我们全公会上上下下集体以大嫂闺名做各种藏头诗,数量之多可以出一本《刺客歪诗三百篇》。那个时候我和十二师姐从网上东拼西凑笔杆子都咬秃了好不容易才拼出一篇交上去作业,怎么现在换了个对象我倒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颇有文思泉涌之意?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左右同事都吓了一跳,我大步来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弯下腰,洗了把脸。
这个时候我听到身边有脚步声,就在旁边停住了,我抹干净脸上的水珠,直起腰板抬头一看,妈耶,是她。
“特助好。”我声音洪亮姿态端正打了个招呼,还努力在嘴角扯出了点营业式微笑。
她点点了头,转过去对着镜子补妆,涂了口红后她抿了下唇,松开的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耳朵好像着火了。
我赶紧冲进了厕所隔间,坐在马桶盖上拍着胸口疯狂冷静。我对自己说,“十三,这样是不对的。你是一个刺客,不是一个流氓,不能半道改行抢人饭碗。”
我决定辞职。
十二师姐听到后吓了一跳,问我为何要主动放弃有利地形。
“目标太具有迷惑性,我怕自个儿当局者不清。”临睡前,我躺在床上,这样答复她。
十二师姐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十三,我咋觉得你搞回刺杀还弄出了哲学的思考咧?”
这天上班的时候,我把写好的辞职信藏在口袋里,原本决定一到公司就去交,结果真到了却怎么也迈不出脚,我磨磨蹭蹭地又到了自己的工位。
身为程序员鼓励师的我在公司占据一个很好的地形,从我的位置可以把程序员们的活动尽收眼底,我正对的就是蒋大龙的工位,他坐靠窗的那一个,此刻在电脑后面低着头,我只看见了一个黑脑勺。
我想起那天他找我谈论人生,我却心不在焉,此刻颇感抱歉,想叫叫他。我还没出声,他像是和我有心灵感应似的,抬起了头,隔着正在工作的同事们对我一笑,他嘴角有点不自然地往上扬,黑色的眼珠定在眼眶中央如一个无底的黑洞叫人琢磨不透。
接下来,在强烈的危险的预感将我侵袭的那三秒里,蒋大龙打开身边窗户,爬上去,朝下一落,不见了。
我有一分钟没反应过来。
待我再次回神,办公室里已经乱成了一片,他们在叫警察,叫医生,叫老总。
那一天没什么人上班,蒋大龙被救护车拉走后,记者们闻风而至,所有的保安出动,将他们堵在门口。行政经理给大家开了紧急会议,大致意思是说,真相未明之前,不要瞎说话。
这种恐怖的气氛搞得我有点紧张,作为一个专业的刺客,我用了一个非常专业的方法来缓解我的紧张。
去厕所。
我撩起裙子往马桶上一坐,心情瞬间平静许多,我凝神静气准备——
“我不知道......”
隔壁格间忽然传来人声。
是乔栖曦。
她在和人讲电话,那边人絮絮地讲了很多,我听不真切,大意似乎安慰她,她只是隔一会儿就发出一个“嗯”来回应对方。
嗯。
嗯。
嗯。
她原本还算克制平静的声音中忽然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
她哭了。
我一直待在厕所,她走了后我才出来。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拉上所有窗,把自己关起来,公司气氛很怪,虽然平时她似乎就和人群格格不入,但那更像是一种冷漠的主动选择,可这一次,却似乎微妙地被动地被人群抛弃了。晚饭时候我们叫了外卖围在一起吃饭,他们给我看网上的新闻,舆论的走势很不好。本来嘛,玩命的事,就好不了。
但舆论中的有一点令我隐隐担忧,新闻报道似乎有意无意把这一次跳楼事件往当事人的工作问题上引导,甚至矛头直指公司上层。
这么大的公司,周希敏是个偶尔回家看看的甩手掌柜,一直在管家的,是乔栖曦。
快到七点的时候,他们说,蒋大龙死了。八点多的时候一个有名的网络新闻号发了一篇回顾整个事件的报道,底下的评论不知不觉已经认定了造成这一惨剧的是严苛的工作制度,到最后人人声讨群情沸腾。
最后记者走了保安走了公司所有人都走了,我装作离开然后回到了从前那栋我偷偷观察她的大楼,她像从前一样,脱了鞋子,扶着墙壁走,一盏一盏地关掉所有的灯,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在窗前,这一次,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她连手边的那盏橘色的台灯也关掉了。
我看不见她了。
第二天她没来公司,代替她处理后续相关事务的是周希敏。周希敏的样子变了,他换了个发型把西装穿出了一种杀气。谈事的时候不苟言笑遇到难题会微微皱眉,一点也不像那个初见时候没事会在网上发什么程序员鼓励师这种古怪岗位会被我的单口相声逗得捶桌大笑的游手好闲富二代。
蒋大龙的家人就在公司楼下,披麻戴孝的穿得很夸张,他们举着蒋大龙的黑白照片朝着围观的记者和人群哭诉。蒋妈妈哭得几乎晕死过去,围观者无不为之心碎,甚至有个打扮得还蛮时尚的女生在举着手机直播,刚在镜头前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泪又马上说谢谢XXX大哥的火箭。
我坐在一旁隐蔽自己,我搞不懂他们。
也许是为了从对比中凸显悲伤,那张黑白的遗照,蒋家人选了蒋大龙笑得最开心的一张。照片上的蒋大龙看上去要比现在年轻几岁,留一个精神的板寸头,笑得龇牙咧嘴像只猴子。
我也搞不懂他。
我回到公司,公司上空弥漫着一股阴沉的郁气,哀哀地,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婷婷凑过来小声和我讲,“那个蒋大龙的爸爸哦,开口就是一千万。真是疯了呢,拿命换钱。”她突然又笑了,用一种自嘲的口气说,“哎呀,不过这世上的哪一样工作不是拿命换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