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到周末,我们再去时,心想事成,果然有惊喜。
父亲的精神恢复些许,见我们进门,他撑着护栏站起来,挺着瘦高的身板,将将走了几步。
他对着我们敞开怀抱,苍白的脸上漫出笑意,执意依次拥抱了我和弟弟。
“女儿长大了,能撑起家了。”记得那时他在我耳边低低地叹,沙哑的嗓音磨着耳膜,我想哭又强逼自己咽下。
他对郑帆说了什么,我那时并不知道。
……
再过一周去,情况却是不好。
他躺在床上,听到声响,缓缓撑开眼皮,目光炯炯却又气息衰弱。
脑子里该死的想到了一个打破希望的词:回光返照,我转身,不敢置信地要逃。
爸爸叫住我,他喊我的时候,嗓音像掺了浑浊,低迷晦涩。
还是弟弟拦下我,牵我的手过去。
走近他的时候,我一寸寸地仔细打量他,我的父亲。
他的手垂在床沿,脸色与刚住院时相差不多,稍显生气的只有一双凝视我们的眼。
父亲唤了母亲到床边说话。
说的如同丧气话……我咬紧牙关权作无视,一字一顿过耳入心,由不得我。
母亲都应下了,转去旁边忙碌,让了位置给我们。
父亲喊我们的小名:“杨儿,帆儿。”
嗓音干哑,落满柔情。
白驹过隙般的最后一次。
父亲看着我们,嘴唇颤动,目光趋于黯淡。
我恍有所感,扯着弟弟并肩跪下。
父亲别开头,瞳孔紧缩,绷紧脸,方才握过我们的手缓缓失了力气……
他撑到最后,意志全胜。
母亲当场晕倒,我和弟弟跪地,送别了父亲……
第31章 番①郑杨独白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篇与上篇,分章不确切,因为昨天没写到,急着回归冒泡,所以就这样了……
我有一种,越写越细,像是第一人称重写了一遍文的感受……!
我知道你们想看的是下章,主角都是压轴的嘛,哈~
上大学之前,我和弟弟只当父亲是重伤病故。
具体原因,母亲只字未提,我们不难猜测,父亲是为他的工作,为他的缉.毒.事业。
父亲因公殉职,警局几位我少时见过的唤作伯伯叔叔的长辈,在父亲安葬之后曾几番来家里。
被我或弟弟撞见的,就有两次。
他们来探望,顺便送一箱东西来,母亲拒不肯收。
母亲的推拒维持半月,听弟弟说,他有日回家,见到那个眼熟的大纸箱被放在茶几上,主卧门关着,不见母亲。
他等我回来,我二人私自翻动,顿时热泪盈眶。
箱子里是父亲办公室的旧物,母亲为他织的围巾和手套,我叠了一玻璃瓶的彩纸许愿星,弟弟小时候画的油彩全家福,还有他用惯的笔,磨破边的大厚牛皮本……箱子最下面是黑色的钱夹,翻开,最显眼位置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
父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揽住母亲,母亲怀里抱着弟弟,一家人对着镜头明眸粲然。
物是人非……
印在嘴边的道理,偏偏要经过承担不起后果的剧痛经历,才明了其中内涵深刻。
那之后,再没有父亲的同事上门,我的家里,因为母亲拒绝,也没再出现任何与父亲警.察身份相关的印记。
他的枪与警官证全都交回了。母亲执意不收拿父亲性命换来的荣誉或抚恤金。甚至将他过往那些奖牌证书锁在箱子里束之高阁。
父亲,从此活在了回忆里,静默在老照片上,鲜活在我的梦里。
那之后,母亲、我和弟弟渐渐过回照常上班或上学的日子,将思念痛苦各自藏匿,淡淡地在忙碌繁复或闲适茫然中体味时光流逝。
就像之前很多次,等候远走的人归家、团聚。
或许妈妈、弟弟和我,私心里都认定着,父亲只是去了远方,被公务缠身回不来家而已……
这样的谎话一层层垒在心上,加固堤坝,唯恐心洪泛滥……平日里倒还好,毕竟与父亲是聚少离多,只不过,逃不过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叹。
我高中三年,母亲变化最大,华发丛生,强颜欢笑却难掩愁容。
有一次收拾屋子,我帮着母亲换洗床单被套,在她枕头下发现一张父亲的独照。
穿着笔挺警服,身姿挺拔,眼底含笑。
那张照片我曾见过,它本在母亲卧室床头柜上,被妥帖地收在金边相框里。
如今,被撤去相框、封上塑边,位置由触手可碰的床头柜移到母亲身边……
加了封边,无法阻挡边角卷起,且卷得不成样子……
想象母亲夜夜抱着这张旧照思念父亲黯然神伤,眼泪不可控地溢出。
滴答两声拍响塑料片,我胡乱用袖子擦干净照片,将它轻放回枕下,溜到厨房抹了把脸,继续拆洗被套。
……
我将这件事咽下,对郑帆也没有说。
这是母亲一个人坚守的征途,别人,哪怕是子女,也帮不了什么。
从母亲向来的包容隐忍与无限的执着坚强上,我看到了闪耀的爱。
我在心里替父亲庆幸,同时更为母亲心疼……她与父亲二十年婚姻,聚少离多、担惊受怕,临了,还是免不了她一个人。
心梗得发疼生抑,我暗暗做决定:继承父亲遗志,余生陪母亲左右。
我的心里话没对别人说过,直到高考结束、出分、填报志愿……
月底母亲工作正忙,尤其在父亲过世后,母亲除了对我姐弟的管束,对工作投入了更多的精力,说到底,只是怕闲着,怕闲下了胡思乱想。
去网吧报志愿,刚好周末,也是我弟郑帆陪着我。
我拿定主意,在报考时段直接选了本市的警校,第一专业选报禁.毒,其次,填了刑事侦查学。
郑帆坐在旁边看着我操作鼠标,一声没吭,只是在我选定保存时,手搭上我肩膀。
那是鼓励的意味。
我眼前酸胀得疼,不敢回头看他,静默等到报考时段过去,看着填报同一志愿的排名情况,心里落了底,拉起他就走。
当天,母亲特意申请不加班,按时回家,进门第一句便问我填报情况。
我直说了。
那几年金融热,母亲曾建议我选相关专业。我料定母亲必定反对,却低估她对相关字眼的抗拒……盛怒之下,母亲第一次对我动了手,举了未放下的提包扔到我头上。
右边太阳穴被提包拉链的金属挂饰抽痛,心跳跟着颤动,我跪到地上,直视母亲,固执地无声对抗。
她气着唇角发白,再不吭声,甚至外衣未换下,直接进卧室反锁了门。
我们母女疏离冷战,这是头一次……
临到开学,母亲暗自检查过我准备行李的情况,将我忽略的必需品放到书桌上提醒我,却还是没开口对我说过话,甚至,对弟弟的应答也鲜见。
转眼开学,我早起,拿练过几天的半生不熟的手艺为母亲弟弟做了顿饭——擀面条。
我想母亲不愿见我,两碗面摆上桌,趁着弟弟去喊母亲时,提着行李箱出门。
我在站台等车时,弟弟跑出来。
他陪着我等车,期间只说过两句话。
一句转述母亲的:妈不许你自作主张。
另一句是,妈哭了。
我向来车方向张望,迎风逼回泪。
弟弟目送我上车,车开动后,装在外套口袋里新手机震动两声。
我拿出来看,弟弟发来的,很长的一段。
我探出车窗往后看了一眼,不见他与站牌,还能想象他站在风里捧着手机的执拗样。
他没开口表达的话我仔细读了,翻来覆去几遍。
从他宽慰人关心人的话里,我看到他长成了稳重的大男孩。
临下车,我回了简短几个字,嘱咐他照顾好母亲和他自己,踏实完成学业。
这就算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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