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别十三余(9)
廖慎言没有过多的情绪反应,他平静地问她:“怎么突然去学医?”
宋淑曼回想不起来和老师改专业的那个午后了,好像是阴天,又好像很明媚,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那个在街边突然晕倒的小男孩,被一个路过的医学生救了,那天的天气很好,抬头望去都看不见云朵的碎片。
“头脑一热,就去了。”
“那你这可不适合做生意,做生意不能头脑一热,头脑一热,多半是亏本生意。”
宋淑曼本来就不打算着做什么生意,家里有弟弟,父亲也安康,“我只是帮忙打点的,又不做主又不拿主意。”
“我先教你个大概,你回去再去借两本书看看,看不懂的再留着问我。”
宋淑曼打断他的私人教学,“我学医这件事,没跟别人讲过。”
“知道了,我又不是什么多嘴的人,最近事多,没有那个闲谈的时间。”
宋淑曼少见认真安静的廖慎言,这会儿听起来稳重且可靠。
“廖慎言,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廖慎言手中的钢笔顿了顿,墨水溢散,模糊了笔下写了一半的字。他抬头又嬉笑着,“哪里不一样?不还是我吗?还是叫廖慎言,还是这么帅。”
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宋淑曼借了书籍带回家,除去饭点都在书桌前,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读书时候,她刚转去医学,老师同学瞧不起国内的,整日白眼冷嘲受得多了,她天天也只剩下埋头读书了。
“淑曼啊。”
宋淑曼起身,跟随父亲一路到他的书房内,“父亲有什么事?”
“坐着吧,又不是什么正事。”
“淑曼啊,你跟爹讲,你自己心里头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人?”
“爹,怎么突然讲这个?”
“现在是不急,我还能护你好几年,但是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我在,夫家那边若是欺负你,你还能有点底气,要是……”
“您身体硬朗着呢。”
父亲叹了口气,“给你一两年时间,要是没有想嫁的,就先待着陪陪我。”
宋淑曼像个小女儿家枕着父亲的手臂和父亲撒娇,“陪,我想陪爹爹一辈子。”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最迟不过一两年,我就要把你嫁出去了。”
“前一段时间听说你去商铺了,还习惯吗?”
宋淑曼心虚,僵硬乖巧地坐直了身子,磕磕绊绊说着话:“还算习惯,只是刚刚开始,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
“我让他们多带带你,你也好适应些,虽不要你当家作主,懂点会点,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全权要依靠夫家的好。”
“你母亲就很厉害,不像其他家的小姐,她聪明伶俐得很,一点也不会亏待自己。”
这是母亲去世后,宋淑曼头一次听父亲谈论母亲。
母亲生时,常带宋淑曼读书识字,她同宋淑曼讲她自己年轻的故事,讲她游过的山水。母亲曾允诺,等她身子好了,她一定带淑曼出去一同见这世间风景。
弟弟出生时,母亲便去世了,她见弟弟便欢喜不起来。弟弟生得好看,眉眼极像母亲,她也舍不得厌恶弟弟。
“父亲那时候是怎么认识母亲的?”
“是她来认识我的,在西洋人的教堂门口。”
父亲才讲了个开头,李伯就敲门来声,“老爷,有人找。”
父亲静阖双眼,食指中指并合着按揉太阳穴处,他的声音略带疲倦,“都这么晚了。”
“是张老板那边的。”
父亲睁了眼,对宋淑曼说:“淑曼,你先回自己房间吧。”
“遇上什么事了吗?”
“会有什么事,不就是生意合作之类的,不碍事,你先回去吧。”
宋淑曼走到走廊尽头处偷偷回头,什么也没见着,她心里惦记着那个故事,在西洋人的教堂门口。
宋淑曼好久没从别人嘴里听闻母亲了,时间长了,适应了就习惯了,今天偶然提起,才发觉她是这样地想念,思念堆积在心底,一点一滴,现在打开,都快满得溢出来了。
今晚有月亮,她就打开窗台看,母亲似月光的皎洁,温柔淌成水,在她的心头流过。
宋淑曼怕黑,雷雨天的小时候就躲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揉着她的头,轻轻地唱着不知道歌名的曲。
“南呀三月雨,春呀不解情……”
歌声在床头飘着,贴着窗缝溜到外头,平息了风雨,钻进宋淑曼小小的梦里。
一连好几日的阴天,宋淑曼在家里读会计,都快坐得生了霉,好不容易遇上晴朗的天,就出了家门。
“周姐姐。”
“今天怎么来了?”
“天气好,在家待得闷。”
“我这还不是一样,换个地方闷着。”
宋淑曼走去窗边将窗打开,屋子明亮起来,她给宋淑曼倒茶,顺手拿了桌上的书给她,“青梅落下的书,她下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你若是有空,帮我带去还她一下。”
宋淑曼接过书来,在手里翻阅,指腹停留在书里夹杂着的稿纸,上面草草写着标题《月亮与山》,故事整整写了三页有余。
字迹是许青梅的,宋淑曼便开始看了起来,直到周汝递来干净手帕给她,周汝问道:“怎么突然哭了?”
宋淑曼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痕,她哭得很浅,眼泪从眼角无声息落下,宋淑曼试着扬起嘴角看着周汝回答:“这篇的结局太坏,看得我心都碎了。”
周汝覆住宋淑曼的手,她抚着宋淑曼的背,轻轻拍着,“讲得什么?”
“我念给你听。”
“那我坐着听你念。”
“农历己亥年的初冬……”
农历己亥年的初冬,冬青路过街转角那家西洋人开的乐器行,她伫立在落地窗的玻璃钱看橱窗内摆着的小提琴,插在口袋里的手拽紧了今早客人给的小费,可怜的几个铜币。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几根弦绑在木头上,和她的琵琶没有什么不同。
冬青不知道,小提琴不是用指尖弹奏的,可是只有上层人士去的音乐会才见得到小提琴。
同一年的初冬,春生背着她的小提琴和装着旧衣裳的包裹离了故土,从南方买了一张单程的火车票,一路向着北驶去。她在那时候最繁华的地方下了车,那里是上海,连空气里都混着洋气。
春生在上海的街角游荡,每一次进店铺都要拾起破碎而廉价的自尊心,低声下气地问还收不收人,然后又被人家请出来。
她的声音太小,眼神低到脚尖去,忙活的事一多,谁都不愿意搭理一个看着像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起初几天春生住在旅馆里,房间越住越小,脏乱又喧嚣。她睡眠浅,墙的另一头总是在半夜闹腾,震得她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春生下床来,她的房间没有窗,她就坐在地板上,倚着床边,想窗外的月亮。
第二日天明,春生背着她的小提琴去了家乐器行,乐器行的老板非说这琴音色不好,她争论不下,气红了脸颊,却还是低价当了她那把小提琴。
后来她再路过时,她的小提琴被老板挂在了橱窗处,有个女孩直勾勾地盯着那把她的琴。
“你也喜欢小提琴吗?”
春生摇了摇头,这把小提琴对于她而言已经是累赘了,和她过去的生活一样,她必须贩卖,才能忘记从前的生活。
“你看上去不像本地人。”
“我从东南来的,才来这里几天。”
“我也是南方来的!十二岁到这儿来,她们说上海好风光,我就来看。”
是啊,上海好风光。她住在几平的小小地下室里,哪看得见什么好风光。
冬青是乡下来的,她母亲说父亲是大城市的人,是受过高教育的,她没见过父亲,就想来找,到上海落了脚。
“冬青,你又跑哪去了?”
说话的是隔屋的姐姐,只是年龄比冬青大些,才来这一两年罢了。
冬青摆了摆她手里的新弦,“琵琶的弦断了,我买弦去了。”
“一天到晚净摆弄你那破琵琶。”
冬青朝幸安笑了笑,“今晚唱什么?”
“歌单,拿去看吧,你倒三个唱。”
冬青在小上海里当歌女,小上海是歌舞厅,是上海缩小版的照影,上流人家才消费得起。
冬青琵琶弹得很好,从小跟着母亲学的,可是小上海不要弹琵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