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别十三余(11)
冬青没有问春生为什么背着包在这里停着,春生也没有主动解释,两个人在音乐行的玻璃橱窗前站了很久。
春生先开了口,指着墙壁上的那把小提琴说:“那把小提琴曾经是我的。”
“你会拉小提琴?”
“会一点点。”
“那你怎么卖了?”
小上海不要弹琵琶的,上海也不要拉小提琴的。
春生偏过头去看她,“家里太小,放不下。”
“我想吃街边的那个糖葫芦串了,我们买完就回家吧。”
冬青递过糖葫芦给春生,她破天荒买了两根,山楂咬在嘴边还没咽下,含糊着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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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住的房子太矮,藏在窄窄的巷子里,巷子弯弯绕绕,差点把春生也绕进去,走不出来了。
春生问冬青,如果有机会离开小上海,要去干什么?
冬青说,她要在山顶上盖一栋房子,在午后的太阳下弹琵琶。
春生把在包里所有的钱和首饰统统倒在床上,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她双手并着一把捧起来,“这些给你。”
“盖房子的时候多盖我一间,不够的,以后再添上。”
冬青接着,倒是怪沉的。
“上次说去唱歌,我是认真的,总不能天天呆家里闲着没事干。”
“小上海,你这个小身板,进去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丢出来都见不到灰。”
“你不是待得好好的?”
冬青低着头不说话,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天生乐观烂漫,哪懂得那些。
“我去其他地方帮你问问有没有工作可以做,我不想你去小上海,那里不光彩。”
春生摸着冬青的脸颊,“我不觉得在小上海有什么不光彩的,也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光彩的,我反倒觉得你发着光,像个小太阳。”
“你吃饭了吗?”
春生摇了摇头,肚子发出反抗,她不好意思得看向冬青。可怜又可爱的求救,冬青笑着说:“我去煮面条。”
春生蹦蹦跳跳跟着冬青,公用的厨房在楼下,她第一次进那间被油烟熏黑的小黑屋子,看冬青娴熟地把干草点燃起火,烧着柴,火就算起了。
冬青回头看她,“你会煮吗?”
“不会。”
“我教你,要是哪天我不在家,你自己煮着吃。”
春生看着冬青一串动作,合着她的絮絮叨叨,“你一个人吃的话,拿一半就好了。”
她们没有山珍海味,冬青调了酱料,筷子一挑,面条落到碗里。冬青拌均匀了,夹了一筷子递到春生嘴边,“你尝尝。”
清汤寡水的面,连油汁都看不到,可春生当下觉得好吃极了,比她前半生吃过的所有面条都好吃。
春生一整碗吃得干净,肚子七分饱,大眼睛盯着冬青手里端着的面条,吞咽的口水声太显著,惹得冬青笑,将自己碗里的面匀了一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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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的时候,冬青买了春联纸回来,字是春生借房主人的毛笔写的,冬青一边称赞春生一手好字,一边踩着凳子贴春联。春生扶着凳子给冬青端米糊,冬青说,这是头一年贴春联,往年买不起,这一排的姐姐妹妹字写得像小鸡啄米,她只敢写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贴在门口。
“你来了之后热闹了,今年的年像模像样,总算有个过年的样子了。”
“你看着些,别摔着了。”
“摔不了的。”
“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像他们一样买个红灯笼挂门口?看着喜庆。”
春生望了眼别家的大红灯笼,“看别人家挂的也一样,就别浪费那个钱了。”
沈幸安路过她们门口时,冬青刚把红灯笼挂好,风吹进屋子来,吹得灯笼摇曳。门没有关,她站在门口叩门,“我去买饺子皮,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
“安姐我跟你一块儿。”
“小春生不和我们一起吗?”
“你们去吧,我再擦擦角落,平时漏了好多地方,收拾出来一看,蜘蛛在上头落家了。”
冬青冲出门去,搭着沈幸安的肩就走了,沈幸安回头看了两眼,满脸的不放心。
“怎么不带小春生?小心她生气。”
“我有事找你帮忙。”
回来的时候太阳都落了山,冬青提着个做工粗糙的红灯笼进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你哪来的红灯笼?”
“找安姐糊的,像样吧。”
春生提灯笼,前前后后转悠了好几圈,手里的灯笼没放下过,“得找个地方挂起来,你说,挂哪里好些?”
“不然就挂窗檐下吧,也好日日瞧着。”
“你买了什么菜,今晚吃什么?”
“买了鱼,足足两斤呢,今天安姐也下厨,你趁这个机会可得多尝尝。”
“我还买了三只虾,给那个老板瞪了一眼,生生,你都不知道那虾好贵,过节就坐地涨价,就那一点,好贵好贵……”
冬青的碎碎念说了好长,说到天都黑了,厨房的饭菜香从门缝里飘进来,春生搭着冬青的手,“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走。”
“我还以为你两来帮忙,原来只是过来吃饭的。”
沈幸安拿筷子挡在冬青的筷子上,“先去洗手再吃。”
“我又没用手抓。”
“那也不行。”
小小的圆盘桌上围着三人,沈幸安给春生夹菜,“好吃吗?”
春生点点头。
大家有说有笑,冬青开了藏了好久的酒,春生抿了一小口就微微有些醉意了。沈幸安搬了个木匣子出来,匣子只装了两张叠好的纸条。
“这是什么?”春生问。
“我都不记得我写什么了,等会等会儿,我先打开看看。”冬青手疾眼快,拿了自己做好标记了的,身子往后压了些,看了眼字条,只一下,便把字条揉了丢水里头去。
“哪有你这样的。”
春生拉着冬青的衣袖问:“到底写了什么?”
“来年的期盼,新年的当天写下,存在木匣子里,等下一个新年再拿出来看。年年都写,都达不成,第二年再继续。”
沈幸安挥着摊开的字条,“我可成了。”
字条上头写着“来年新年有些年味。”今年的新年的确要比往年像年了不少。
冬青说她就这点志向,成不了大器。
沈幸安驳道,你志向那么大,还不是没成。
“人啊,尤其是我们这类人,就不能报太大志向,要求低一点,成了也开心。”沈幸安摸着春生的小脑袋,她的头发细细软软,摸着很舒服,“小春生,你说是吧?”
“多亏了小春生,我的愿望是小春生实现的。”
冬青扯了一张本子上的白纸,撕成大小相近的纸条,一人递了一张,“写今年的吧。”
春生咬着笔头,不知道写什么,冬青和安姐的字条都叠好了她才开始磨蹭动笔。
冬青在一旁嚷嚷着:“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
春生把字条拿手按在胸前,“不给你看。”
安姐收了字条,锁在木匣子里,“来年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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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堂的钟声在鞭炮声中敲打,春生拉着冬青的手看门外的烟花,巷子里的家户挂满了红灯笼,春生附在冬青耳边对她说:“新年快乐。”
“年年快乐。”
“是年年有余。”
年年有鱼,听得冬青都饿了。冬青摸了摸口袋,兜子里还有十块钱,“你想不想吃夜宵?”
今天是大年夜,走了好久都没遇上一家开着的店,冬青问春生:“安姐那儿好像还剩了点饺子,去蹭点?”
两个人对视看了好久,一并笑了起来。
“大半夜不见你们踪影,我还以为你两趁新年夜私奔了。”
“我们这是打算吃完饺子再收拾收拾跑路。”
“那我给你们打包,你们路上带着点,免得还没跑出上海,就给饿死了。”
“呸呸呸,新年头一天,哪有说死字的,不吉利。”
春生听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笑着低头吃她的饺子,饺子是三鲜馅的,她一咬,从嘴里扯出一枚硬币来。
“我差点以为谁咽下去了,怎么都没吃到的,原来是在你这儿。”沈幸安左右瞧了瞧,“小春生真是吉祥物,她一来,这里有年味了,还有好运气了。接下来一年都是好运气。”
春生从小坏运气惯了,总被骂扫帚星,她遇上春生,遇上安姐,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好运气。倘若可以,她想透支这一生里所有的好运气,给春生,给安姐,给她们为数不长的相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