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被糊弄了,细眉一皱,硬是将眼中凌厉给藏了下去,苍白的唇微微一张,“我当真不愿害你。”
“你若想害我,我怕是身子凉了也未反应过来。”渚幽话里带着点儿揶揄,可语调平平,压根不像是在调侃。
她确实对这只龙心存顾忌,就算是她养大的,那也是九天神尊,她怎能不防?
“我不会害你。”长应又重复了一遍,苍白的唇微微一动,“我说过了……”
她面上依旧无甚血色,唇色也极浅,可身子骨却一点也不孱弱,说话时态度还着实强硬,哪还能像稚儿时一般,勾得人忍不住怜惜疼爱。
渚幽自然不信,她先前便是信错了太多,才会一错再错,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境。
“你还是不信我。”长应看出她眼里的疏离,皱着眉凉声道。
渚幽暗暗琢磨起,此时若是携镜潜逃,她能躲到哪儿去。
她微微转动眼眸,朝门那边看去,问道:“你伤了撼竹?”
长应眸光一黯,心道百年不见,这魔对孔雀妖倒是越来越上心了,“我未伤她……”
话音一顿,她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了半句,“未伤她一根汗毛。”
渚幽捻了捻手指,微微往桌上倾身,企图离远一些,这被动的姿态让她有种被揽入怀中的错觉。
她眸光微动,字斟句酌地开口,“百年前我将你舍下,你不怨我?”
说完,她侧过头,半张脸近乎要贴到桌上,不加掩饰地打量起了长应的神情。
这般近,周遭又明亮一片,自寒眼一别,她终于得以看清长应如今的面容。
确实长开了,这眉眼细看之下,与稚儿时似乎是有那么丁点相似的,鼻尖上那小痣仍在。
那小小的痣好似一把刀,硬是将她身上的棱角削去了大半。
长应如今的修为确实深不可测,可真不愧是九天神尊。
难怪旁人连直视她都觉双目疼痛,她只觉双目温热,只勉强未受影响。
听了她的话后,长应的金目倏然变作龙瞳,眼中那竖线般的瞳仁凌厉可怖。她就好像是生气一般,险些未摁住浑身戾气。
渚幽心道,这龙应当还是念着她的,哪怕只有丁点,否则也不会在思及百年前的事后,会忽地冷了脸。
长应就好像是一只雏鸟,睁眼时见到的是她,也便只认她了。
可这情结合该消失了,都已是九天神尊,怎还像稚儿时候一般,因被冷落而生闷气。
可不是生闷气么,她明明连瞳仁都变了,却一句话也未曾说,也未一气之下就大打出手。
渚幽琢磨了一会儿,又道:“你当真不怨我?”
长应呼吸骤然一急,身侧掀起的灵力使得墙角的花瓶砰然炸裂。她心里念着渚幽才说出口的话,一时很是恍惚。
是渚幽将她舍下的吗,果真是她的主意吗。
不是……
她险些失控,骤然将神思牵回当下,忆起渚幽当时身负重伤,兴许已是神志不清,怎还有力气叫撼竹切勿捎上她?
长应抿紧了唇,紧紧盯着面前这魔,心道,即便渚幽承认是撼竹的主意,她明明……也不会狠下杀手的。
毕竟撼竹……撼竹可是渚幽堕魔后硬是要寻回的随从,她又怎么会真的出手她沉默了许久,眼眸里只映着渚幽的身影,过了一阵才道:“怨过……”
刚被舍下的时候是怨过的,后来千年记忆涌入脑中,她无暇去怨,再后来又心知渚幽当时自顾不暇,便不再怨了。
她沐了七日神光,便是为了那不知去了何处的渚幽能早日痊愈,后又赶忙闭关百年。
不仅是为了三界,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这只见不着踪影的鸟。
先前相处的那段时日里,她本是一刻见不着这魔就会满心不舒畅,后来在天上常常孑然一身,惯了,也便不知孤寂,不觉无趣了。
渚幽听她说怨过,心底竟涌上一丝异样。
入魔已有两百载,她明知魔不该多情,不该顾及左右,可心里似是被挖出了一个窟窿,心尖上那滴血忽地犯凉。
莫非是心头血受其原主影响了?
她眸光闪烁,不紧不慢道:“百年已过,都已是旧事了,何须记恨。”
长应胸膛一震,眼里露出些许错愕,她按捺住心底那翻涌的浪潮,缓缓将喉头的质问咽了下去,转而道:“我未记恨……”
“那你如今……究竟想做什么。”渚幽放置在桌上的手微微一动,手指已经撘上了浊鉴的边沿,想趁着长应走神之时趁机离远。
长应却凝神静心,定定地看看她,连瞳仁都已恢复如常,平静道:“我知晓一切,也会做出适宜的打算。”
渚幽未来得及制止,那面浊鉴忽地被掀了回来,咚地撞得这木桌颤了一颤。
她本想化作灰烟潜走,没想到长应忽将五指扣进了她的指间,迫使她按上了那浊鉴。
触及那浊鉴之时,她忽觉魂魄似要被纳入镜中,而长应使出的灵力又让她无法逃离,她……硬生生被摁进了浊鉴之中。
入镜的那一瞬,她如坠混沌之境,眼前万事万物似是云烟般缠在一块。
人影相交,山海重迭,日月似混为一体。
周遭忽冷忽热,一会儿冷比冰窟,一会又热如滚油,就连眼前的路也错综复杂,林间小道、街市石路及山中栈道错乱相接,似是数不清的境域被叠在一块。
渚幽猛地抬头,只见上方竟是倒立的石楼和木屋。看了一阵她便觉天旋地转,分不清天地,辨不得西东。
这一晕,她忽地就迷糊了起来,不由得想,长应可是同她一齐入镜的?
听闻穿过浊鉴能回溯往昔,如此说来,她会回到长应的往昔,还是她的往昔?
这浊鉴……会如她所愿,还是如长应所愿?
她本欲使出灵力朝前掠去,没想到竟连半寸也飞不起,一身修为在此间似乎全然使不出,只能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渚幽头晕目眩,沿着前路直走,一会踏过山石,一会险些步入泥沼,又走几步,竟踏上的凡间的宫道。
一会有云雾傍身,一会又脚踏玄晖,再走上一段路,明月竟悬在了头顶。
分不清日夜,也不知自己是走在天上,还是在底下,周遭仿佛混沌未开。
再过一阵,房屋尽退,她看见一片荒芜之地,抬头时,却望见的是宽广无边的海。
她足下明明是无尽的沙丘,头顶上却悬着一片海,细细一听,远处竟有天马嘶吼的声音。
渚幽循声望去,忽然瞥见刺目神光如利箭般朝八方袭出,那一支支羽箭甚短,细看后才发觉竟是一片片裹在火中的翎羽。
她心跳骤快,死死地盯着那一片片如巨网般兜头落下的翎羽,呼吸蓦地急促了起来。
可她头脑一片空白,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般焦灼不安。
翎羽朝一支魔军当头袭去,那一支魔军竟都长着魔角,魔纹还遍布全身……
是古魔族……
渚幽微微张开口,胸膛被急跳的心给撞得发麻,她耳鸣目眩,心道,这莫非是神魔大战之时?
可她为何能够看见?
她正想定睛细看的时候,又觉天旋地转,那翎羽和魔兵似是被卷成了一团,再度展开时,她眼前幕幕已变作别的模样。
眼前再无沙丘,天上也不是汪洋大海,再看不见沾火的翎羽,也瞧不见魔兵。
她忽觉失落,总觉得那本该才是她应当看到的。
可如今她眼前所见的是什么?
没想到,她竟回到了初生之时所在的丹穴山。
浊鉴之外,灭顶的威压在长应入镜后骤然消失,原本顿在半空的风又徐徐刮动,将那细碎的叶子卷了老远。
客栈的木梯上,一只脚悬在半空的小二终于踏了下去,什么也未觉察到,赶忙下了楼。
在房门外站着的撼竹心有余悸地喘出了一口气,似是捡回了一条命。
她抬手摸了摸脸,一片冰凉,继而想到那龙进了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百年之前,她兴许还信那龙不会伤她家尊主,可如今再度碰面,那龙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仅是一敛眸,这方圆之地便都静止一般。
那威压虽已消失,可她双腿仍旧软得不得了,也不知尊主如何了。
她咬紧牙关连忙去推门,本想过会被门上禁制给震得只余半条命,可没想到,她将手覆上去之时,竟连一丝疼痛也未感受到。